志愿者大潮最為澎湃的時刻,是2008 年的夏天。他們帶著滿腔熱情,以為在災區可以憑自己所學大展拳腳。數不清的現實問題消磨了他們的銳氣,震后一周年,多數志愿者黯然撤退,個別甚至自己陷入了崩潰邊緣。這是科學研究部門投身于這場災難救助之中,遇到的一個現實難題。
小女孩捏著彩筆,趴在椅子上畫畫,她呢喃自語,讓來自綿陽當地的志愿者楊榮難解其意,只有老孟心領神會地摸摸她的頭:“噢,是的,涂成黃色才好看”。
在擂鼓鎮板房區,老孟是為數不多的志愿者之一,去年5 月下旬以來,他一直駐扎在此從事兒童心理援助工作。眼看一波又一波的志愿者來去匆匆,人們一見到他背著包出去就緊張地圍上來問:走了嗎?還來嗎?這一次,老孟終于也計劃在今年6 月離開。
但孩子們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他租下的這間簡陋板房前又探出兩只小腦袋,一對穿裙子的小姐妹,手牽手靦腆地站在門口往里張望。“過來”,老孟招招手。小姐妹進屋擺弄著老孟遞過來的玩具,妹妹突然失手撕破了塑料棋盤紙,吐吐舌頭,沖姐姐笑個不停。“我現在正處在收尾階段,不接新的個案了”,老孟說。
收尾意味著老孟與孩子們開始有意脫離關系,逐步培養其心理自立能力,又稱為“轉介”階段、“分離”階段。這已到達心理援助鏈條的末端,轉介后老孟仍可時時探詢孩子們的思緒,不過在通常情況下,他已逐漸退居友人立場,而不再是一名兒童心理咨詢師的心態。
時光荏苒。“讓我去吧,我能待一年!”震后第二天,在“中國心理網”組織的培訓班上,有人振臂高呼。最鼎沸時期,地震災區活躍著至少兩千多名各色頭銜的心理咨詢志愿者。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設立在安昌鎮的北川工作站里,一面白布做成的簽名墻占滿了花花綠綠的名字,右上角有個簽名留下的日期還有幾天才到,“這是要走的人,提前先把名字簽了”,工作站站長助理劉琰說。她去年9 月2 日來到這里,當時剛領到結婚證不過半個月。
志愿者大潮最為澎湃的時刻,是2008 年的夏天。當時正值暑假,心理學及相關專業的大學生蜂擁而至,北川站里一間八九平米的小屋最多睡過5 個人。而今年4 月,這里一共只剩下17 個人,過客多如過江鯽,來去故事少人知。
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師
“我們帶著滿腔熱情沖到前線,恨不得大展拳腳馬上篩選出幾個PTSD”,多位志愿者如此回憶其時的心境。但真正走近災民,他們發覺在出現PTSD 前,很多無關心理問題的事情壓在災民身上,“好多人被分房、分錢占去了太多思想,還來不及迸發內心的悲愴”,這令志愿者們開始迷失方向。
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心理創傷是個體面臨的一場緊急、可怕的威脅事件而引發的心理失衡狀態。人們喪失了對事件的控制和解釋能力而導致失衡。此時假如個體不能夠有效地將創傷事件進行重新整合、認知和組織,處于一種混亂失衡狀態,當這一切癥狀是來自一直未解決的應激源時,這樣的病例一般都可以診斷為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
從嚴格意義上講,PTSD 的診斷還需要和抑郁癥、軀體化障礙、人格障礙等有類似臨床特征的其他心理障礙做鑒別診斷,即一個人去做一次正規的心理危機干預,他可能要在完成五六份不同問卷后,綜合所得分數與咨詢師的臨床觀察判斷,才能得到可靠的診斷結果。
當然這也只是理想狀態,現實中并沒有如此細致。但即便是簡單篩查,也已讓板房區的人們開始情緒反彈——由于缺乏統一組織協調,良莠不齊的心理干預團體和個人,此前已經重復進入發放問卷,篩查結束后又沒有任何說明和反饋,人們開始傳言“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師”。在距安昌鎮35 公里外,安置北川老縣城居民的永興板房區,有人接受問卷篩查6 次之多。篩查淪為一場揭瘡疤鬧劇。
心理咨詢機構爭先恐后的原因,在于心理危機干預的最佳時間窗口,出現在遭遇創傷性事件后的24 小時至72 小時。72 小時后的危機干預效果會開始下降,若首次干預時間推遲在4 周后,作用將明顯降低。但各自為政的作風,給北川站的志愿者與震區居民帶來了意外的麻煩,使心理援助開展的第一步——建立關系,變得尤為敏感。“與干預對象第一次見面,開始我都不敢說是心理咨詢師”,永興板房區心理咨詢室的黃老師說。
黃老師與她的另一位同伴,擔負著永興板房區5700 位居民(90%有地震喪親經歷)的心理援助工作。她原本是北川教師進修學校的老師,自去年12 月開始,她也成為中科院心理所和“無國界醫生”組織合作培養的心理咨詢師。她被選作培養對象的原因之一,即是地震中幸無喪親經歷,在做更深入的個案心理干預時,沒有心理陰影。
培養當地咨詢師是心理援助的重要工作,唯有如此,心理干預才有可能“可持續發展”。對于重大災難后的心理危機干預,因為人類心理的復雜性和環境的動態性,使得創傷的后果無法預料,最基本要求是干預持續三五年。
技術和學派都被弱化
黃老師的工作開展,基于北川站志愿者的PTSD 篩查結果。志愿者會在篩查后將PTSD 得分偏高的個案交到黃老師的手中,為黃在接下來的時間完成登門晤談提供背景提示。
出于心理咨詢師的職業操守,她并未詳細透露個案情況,不過提到到目前為止,正在進行的個案數在30 個左右。
晤談技術(CISD)作為心理干預技術的一種,被同樣接觸心理干預時間不長的黃老師不斷使用。這是一種通過系統交談來減輕壓力的方法,個別或集體進行,自愿參加。晤談中,通過公開討論內心感受,支持和安慰,資源動員,幫助當事人在心理上( 認知上和感情上) 消化創傷體驗。
黃老師以一周一次的頻率,與被援助者保持面對面的聯絡。在她接手的30 余宗個案中,每宗個案至少會有6 次晤談,包括介紹期、事實期、感受期、癥狀期、輔導期、恢復期。每次晤談需2小時左右。
在對前線咨詢師的培訓中,技術和學派都被弱化了。但黃很快發現,即便是自己資質尚淺的心理干預能力,同樣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反饋。被援助者失聲痛哭,將她稱為“最了解我的人”。
眾多參與過個案晤談的志愿者坦誠,在這里技術和專業不再顯得如此重要,耐心的傾聽已足矣。“雖然只是陪伴,傾聽,對他們來說都__是有很大的用處”,中科院心理所副研究員劉正奎說。
所以黃老師所用最多的方法是“共情”。作為一種咨詢技術,同情又稱同感、同理心、移情等,指心理咨詢者要設身處地理解來訪者,知覺外部世界的方式。感受其體驗到的世界,分享其對外部刺激的心理反應,并將自己的準確理解有效地反饋給來訪者,以此促進來訪者自我分析、自我感悟、自我認知能力的成長。
最極端的個案中,黃與被援助者的晤談次數達到13 次,并且會面還將持續下去。隨著談話深入,被援助者的傾訴重點,也逐漸從地震當中的喪親痛感,轉進至不便為人知的家庭矛盾沖突,原本沒有得到適當干預抒發出的個人情緒,正通過瑣碎的生活描述漸次顯露。
隨著接觸的深入,志愿者也開始意識到,部分居民心理問題是因災區管理體制不完善所引發,而不是他們致力解決的心理創傷反應。
有志愿者回憶,有個被送到咨詢室的女人,一進來就說“我沒有病”。在訪談中了解到她是單親母親,籍貫河北保定,在北川居住10 余年,獨自一人拉扯大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兒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難,傾盡畢生積蓄投資的火鍋店還沒來得及開張也化為烏有,為了5000 塊的撫恤金,她每天都要從綿陽親戚家跑到安置點來找政府,政府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讓她回保定辦戶口遷移,從綿陽到保定的往返車票就要好幾百塊,一無所有的女人拿不出這筆錢。志愿者說,在對孩子的團體輔導中,留守兒童的問題再次蹦出來擋在志愿者面前。很多東西積聚太久,地震只是導火索。這些已超出心理援助的范疇,志愿者愛莫能助。永興板房區5000 :2 的心理咨詢師配比,也難免掛一漏萬。到2009 年6月,黃老師所做的心理援助項目就將結束,她會返回學校,為北川教育系統培訓心理咨詢師。
枯竭后,退潮
“我寧愿不被督導,因為我知道被督導的結果是,打起精神工作,然后繼續焦躁,如此往復”,一位不具名的志愿者說。
因為沒有現成模式可遵循,心理援助的內涵在無意中擴大了。尤其是在頭幾個月,心理援助志愿者做了大量瑣碎的行政組織工作,包括分發物資、辦講座、開展心理知識普及活動、開展群眾娛樂活動等。但這些,已經開始背離心理援助在純粹技術上的題中應有之義。對于現在的工作,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危機干預中心主任王文忠研究員說:“我們以心理學家的眼光,敏銳的觀察到災區群眾的需要,然后建議政府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工作的瑣碎與極易變動,讓志愿者覺得飄忽不定,沒有安全感,很多志愿者抱著較高的工作期待來到震區,他們有理想并希望實現某種意義時,突然面對干預失敗的結果,或者無法施展抱負的工作,挫敗感可想而知。“我們更像社工”。
心理援助志愿者面臨的最大挑戰是枯竭感,這是教師、醫生、咨詢師等人類服務工作者常見的心理狀態。他們由于工作的要求持續付出情感,與他人相互作用過程中遇到矛盾、沖突而引起的挫折感加劇,最終導致在情緒、情感、行為方面出現耗竭狀。
長時間地面對眾多嚴重受到身心傷害的服務對象,感受到太多負面消極的情緒和場景,而工作又需要他們樂觀有力,有旺盛的精力和恢復能力,一天天這樣地反復面對,前述不具名志愿者說,他就有幾次處于崩潰邊緣。
“其實最理想的狀態,就是事先已經建立起當地的心理培訓系統”,王文忠說。而現在,一切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全都要從零做起。從某種意義上,第一代心理援助志愿者正忍受在這片荒漠開疆拓土的寂寞與無助,一些人撤退,一些人動搖,一些人正趕來,他們中的大多數是20 歲出頭的年輕人。
這是科學研究部門投身于這場災難救助之中,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真實投影。政府沒有專項撥款,志愿者每月從心理所處拿到遠非豐厚的500 塊錢補貼,這部分資金是心理所從科研經費及與上海增愛基金會合作中得來,勉強能維持基本生活運轉。而類似老孟的“體制外”志愿者,則全憑個人財力支撐——先前與他并肩戰斗的幾位心理援助志愿者,因為沒有任何收入幾乎彈盡糧絕,不得不回家。
一位志愿者說,有一次休假回家前和孩子們做暫別,一些小孩會說“好,我會乖乖的”,一些小孩會送糖果作為禮物,還有一些小孩會把耳朵堵上說“我不聽,我不聽,明天誰回去了誰就是小豬”。
一直堅守在北川的中科院心理所危機干預中心副主任、北川站站長史占彪認為,情況沒有看起來那樣糟糕。“其實現在這一階段正值心理志愿者休假期間。心理援助者大量的工作、紅火的場面,和系統的設計、宏觀的戰略并沒有簡單地呈現在表面。”
心理所的工作仍在展開,新的志愿者也在不斷加入。“我們要堅持3~5 年,不會輕易退潮。但是人數還是不夠,學術機構的堅持,不能替代常規性的政策性保證,還必須有系統的機制來保證長期的、覆蓋面寬、專業到位的心理援助服務。”
Tips
心理所的隊伍沒有閑著
我本身是搞臨床的,是很熱愛這種面對面一對一的心理治療的。我學精神分析8 年了。有很豐富的臨床經驗。最早到災區也是想搞臨床的,但是發現我們這些人實在是滄海一粟。我們所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協調、組織、管理,也做了一些講座、科普,真正的心理援助做得還是很少。后來我反思,其實已經做的工作意義還是很大,畢竟臨床一年也做不了5 個10 個,這樣做還能覆蓋到整個人群。
我最初到災區是以心理工作者身份進去,后來當了心理援助特別行動的副隊長,現在是心理危機干預中心副主任、北川站的站長。
作為一個站長是很不容易的。首先震后重建需要很多錢,顧不上搞心理援助,所以我們要找錢。找到錢就要找人,找志愿者。自己帶著錢去災區的一般都有很大熱情,這種熱情一不小心會把災區人民燙壞的。一定要找到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然后是找事。政府沒說要做什么,你看著辦。我們要找到合適的事,做社區系統還是做高危人群,總要搞些活動。盡管供需不平衡,但真的沒那么悲觀,心理所的隊伍也沒有閑著。
在災區做干預其實方法不是最重要的,技術也不是最重要的,作為一個心理學應用工作者,理念和態度是最重要的。過分強調方法和技術,有時就會繁衍成一種治療師和求助者的關系。心理援助不是一個看病的過程。這不是個病,涉及到很多很復雜的因素。這么大的災難,對一個人的沖擊傷害和創傷不是一點一滴,是全方位的。必須用你的內心,用人性的力量,稍微有點使用技術的痕跡,都是很別扭的。特別是在早期時候,他沒有力量去看你玩那些技術。心理輔導就是一種陪伴。但是這種陪伴,不是盲目地隨著他走,要有傾聽、共情,還有一種引領。這個災難太大了,傷害太重了,任何技術在它都顯得很渺小,很微弱。
另外一點就是作為一個心理學工作者要看到它的長期性、復雜性,做工作一定要立足于長遠。握個手,拍個肩膀,搞個活動,這是個熱鬧,暫時的。所以心理所的工作,價值就在于堅持和持久,持久才有效果。有人在災區群眾身邊呆著,他就會有安定、信任、穩定的感覺,心里覺得踏實。我們不贊成像某些心理團隊那樣,呆的時間很短,立功心切,就會玩技術,然后對方就成了你的對象。這是很大的問題。
口述/ 中科院心理所危機干預中心北川站站長 史占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