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動物試毒者

4月24日是世界實驗動物日。在是否該用動物做毒性實驗的問題上，動物福利與科學博弈的結果，是動物實驗中應當遵守的三個基本準則：減少、優化和替代。

室溫20℃， 濕度40%~70%， 籠子里的白鼠似乎對這樣的環境很滿意。這些白鼠屬于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動物研究所藥物安全評價研究中心， 在這里它們的身份是SPF，即無特定病原體實驗動物，不帶任何傳染病，身體健康，生活在屏蔽的環境下，呼吸的空氣每5 分鐘更新一次，絕對清新。

工作人員取出一根6~8 厘米長的不銹鋼針，針的前端有些弧度，針頭上焊著一個小金屬球。他把這根針安在注射器上，吸足藥液，沿著上顎伸進每只白鼠的消化道。一滴，兩滴，白鼠們很配合地重復著吞咽的動作。這是每天的例行加餐，它們大概已經習慣了。半分鐘后，離開灌胃針，它們奔向凹陷的給食器，開始進食真正的食物。

與此同時，白鼠們的一舉一動正被人密切關注。從它們身上獲得的數據將決定一種新藥能否上市。而能否活蹦亂跳到最后，要看它們的運氣。

以身試毒的動物

中心的大門外，一條迷迷糊糊的狗剛從供應商手中被工作人員接到懷里，大狗把腦袋耷拉在他的肩頭，仍然昏睡著。這只麻醉后的狗和籠子里的白鼠，統一規范的稱呼是“實驗動物”（laboratory animals）。它們必須是經人工定向培育，在相應環境設施內飼養，用于科學研究、教學、生產、檢定以及其他科學實驗的動物。藥物安全評價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劉彬（化名）說，這叫“背景明確，來源清楚”。

“我們最常用的有大鼠、小鼠、貓、狗、豬、猴子等等。豚鼠和兔子的皮膚比人類還敏感，經常被用來做皮膚刺激實驗。靈長類比如猴子，我們可以測它的心電圖。治療呼吸道的藥物，要用雪貂，因為它的呼吸道跟人接近。”劉彬說。

作為衛生部的直屬單位，中國醫學科學院下設的藥物安全評價研究中心負責對新的藥物、保健品進行安全性測試。所謂安全性測試，又稱作毒性測試，也即一些人所說的“試毒”。“試毒者”約占實驗動物的十分之一。在食品添加劑進入食品之前，化肥、農藥灑入土地之前，防曬乳液涂抹上皮膚之前，正是這些“試毒者”為人類健康充當著肉盾。“動物實驗能夠為其后的臨床試驗提供借鑒意義”，劉彬解釋說，動物毒性實驗后一定還要做人體試驗，會招募志愿者進行一期、二期、三期臨床試驗，先用健康的人來做，再用患病人群，最后擴大，沒有問題后才會頒發正式批號，“在毒性測試中，如果在動物身上就產生腎衰竭，肝萎縮之類癥狀，自然就不會上報臨床了。”

而一旦缺少動物實驗的過濾，或者過濾失靈，悲劇就會發生。

2006 年3 月13 日是現代動物實驗史上黑暗的一天。在倫敦諾斯維克公園醫院，8 名身體完全健康的志愿者接受新藥實驗。每隔10 分鐘，他們被分別注射一種安慰劑或一種從未經過人體試驗的新藥。這種被譽為“超級抗體”的TGN1412藥物曾按照歐盟藥物法的規定成功經過了動物實驗，表明該種新藥對于多發性硬化癥和不同種類的白血病等自免疫疾病有著顯著療效。然而，在第一位志愿者接受注射后一個半小時內，有6 名志愿者險些由于多重器官衰竭喪命。

動物保護主義的挑戰

藥物安全評價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多是獸醫、臨床醫學、毒理、藥理專業出身，工作上，分為技術系列和研究系列，分別負責喂藥操作和實驗設計。劉彬屬于研究系列。有時，她在實驗的設計過程中會受到一些阻力。最常聽到藥廠方面的異議，是針對實驗動物的數量。“我們提交的實驗方案寫明需要30 只猴子，可他們如果了解國外的情況就會有疑問，說不對啊，國外20 只就足夠了！這時我們就需要拿出國家標準跟人家解釋，我們的實驗設計是合理合法的。國外那種做法其實是受到了動物保護主義的干擾。”

安全性動物實驗叫動物保護力量盯上，一點都不令人意外。

LD50（半數致死量）是毒理學中用于表示化學物毒性的指標，簡單來說即指一群受試對象50% 個體死亡所需的劑量。LD50 測定起始于20 世紀20 年代末對毛地黃、胰島素、白喉類毒素的毒性測試。自此被奉為經典。測定通常會讓6~7 組動物服用不同劑量的化學物質，然后判定殺死一半動物所需的平均劑量，這往往需要用到140 只動物。LD50的單位為mg/kg，LD50 的數值越小，表示毒性越強。

通常，死亡數目達一半之前，動物的身體就已經呈現出各種嚴重的癥狀。如果證明物質毒性不強，則還要找出何種濃縮度才可以使動物死亡50%，這就必須繼續大量強迫喂食。由于這種測定旨在搞清多少量足以使半數動物致死，因此它們的痛苦不能用任何方式去緩解，以免結果不夠正確，盡管人類也許不可能這樣大量或高濃縮地使用該種物質。

LD50 測定是動物實驗殘酷性的代表。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殘酷性，對于這道由實驗動物構筑的活體關卡，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有必要存在。劉彬所在的藥品、保健品檢測領域不過偶爾會面臨這樣的質疑，總體來說還算風平浪靜。但化妝品方面的動物實驗卻由于底氣不足，成為了眾矢之的：只為一個光鮮的外表而扼殺動物，人類是不是太過分了？

“要美麗，不要殘忍”、“這樣的美麗一點都不美麗”、“每三秒鐘就有一只動物為化妝品捐軀”、“你的紅唇上滴著動物的血”#8943;#8943;此類情緒色彩濃重的標題在愛美人士的博客、論壇當中頻頻出現。進行簡單的搜索，相關的索引多指向國際著名動物保護組織PETA（人道動物保護協會）的網站。

作為全球最大的動物權利組織，PETA 擁有超過180 萬名成員及支持者，他們奉行的原則是：動物不是供我們食用、穿戴、實驗，以及娛樂的。PETA 所定義的“ 免于殘酷” 美容產品，必須不論原料、材料、制作流程或成品都未經過動物實驗，也未委托其他機構做。他們在主頁上列出了長長的化妝品商家名單。名單中的公司分成兩類：做動物實驗的（companies do test）與不做動物實驗的（companies don't test）。這兩份名單每兩個月進行一次更新，上面有公司的詳細聯系方式。

一種被稱為“德萊塞(Drauze)實驗”的眼刺激實驗在這上面可謂“臭名昭著”。眼刺激性是指由于眼前部直接暴露于化學物質而引起眼及其周圍粘膜的可逆性炎癥改變。眼用藥物、可能接觸到眼的化學物質均應考慮進行眼刺激性試驗。化妝品首當其沖，而最常用的就是“德萊塞實驗”。

在很多動物保護網站上都有這樣幾張令人感到惡心的兔子照片。

照片上，兔子的眼睛腫脹、潰爛、鮮血滴流，染紅了潔白的皮毛，虹膜、瞳仁和角膜潰爛成一團。《動物解放》一書中引用了動物實驗研究者的感言，“由于角膜或眼內結構的嚴重內傷，使動物完全失明。動物急迫地閉上眼睛，嘶叫、抓眼、跳，試圖逃脫。”這個實驗始于40 年代，發明人德萊塞是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FDA）的工作人員，他用這種方法來測定毒物的刺激度。實驗中，受試物被置于成年白兔的眼結膜囊中，人工強行閉合數秒鐘，在給藥后適當時間，對角膜渾濁度、虹膜充血程度、結膜水腫以及結膜分泌物進行打分。由于兔子沒有淚水，不會將測試物質沖洗掉，所以被選來測試發膠、指甲油等化妝品。而且，由于簡單易行，不需要特殊儀器設備，被廣泛使用。

它們可以得到的幸福

1992 年剛入行時，劉彬沒覺得動物在實驗中的痛苦有何不妥。事實上，從有些動物臉上，想看出什么來也實在很難。一次給猴子取血，她發現這只靈長類動物竟然眼神游移，緊張不安，劉彬嚇了一跳。她當時的師傅不明白自己的徒弟怎么會如此膽小，不準她躲避，“就當著動物，殺雞給猴看，讓它們老實點”。但接下來，劉彬仿佛開始能從各種動物臉上讀出更多恐懼。只要有機會，不得不處死動物，她會選擇去另一間屋子。第一次參加國際會議回來，她才發現，原來國外早就已經在這么做了！

早在19 世紀初期，1809 年，一位英國勛爵就試圖通過立法阻止虐待動物現象的發生，并在國會上提出議案。當時的人們覺得荒唐可笑。13 年后，禁止虐待動物的議案“馬丁法令”獲得上下兩院通過，成為世界上第一部有關動物福利的法令。“這（人類給動物造成的痛苦）是最難思考清楚的問題之一，它涉及某些混合了與動物福利相關的人類道德。”考林· 斯伯丁通過他的書《動物福利》號召大家思考，減輕人類痛苦是否應該以其他個體—— 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的痛苦為代價。導言中，他引用了范· 威芬的話：一個社會的文明水平決定于人們對待生命的態度以及生命被尊重的程度。斯伯丁進一步說，“即使能夠證明拔掉蒼蠅的翅膀并不會使蒼蠅感覺到痛苦，那么這樣做就是對的或是可以接受的嗎？”

動物福利與科學博弈的結果，體現在實驗動物身

上就是“3R” 原則。1959 年，動物學家威廉· 拉塞爾和微生物學家雷克斯· 伯奇共同出版了《人道實驗方法準則》一書，其中提出了在動物實驗中應當遵守的三個基本準則：減少、優化和替代。減少（reduction），即將實驗加以設計，用最少的動物，得到適當的資訊。LD50 測定雖然經典，但這種牛刀殺雞的做法越來越不能被忍受。1989 年之后，人們就利用統計方法上的改進，使LD50 測定所需的動物數目可以降低到45只。優化（refinement）原則針對的是動物的痛苦，比如為動物實施安樂死。替代（replacement）原則，則是對實驗動物徹底的解放。

三年前， 劉彬所在的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動物研究所通過了AAALAC 認證。AAALAC，即國際實驗動物評估和認可管理委員會是一個私營的、非政府組織。它通過自愿評估和認證計劃促進在科學領域人道地對待動物。AAALAC 認證的國際聲譽很高，世界500 強醫藥巨頭曾聯合申明，它們醫藥產品的動物實驗都將在AAALAC 認證單位完成，目前，全球已有700 多家制藥和生物技術公司、大學、醫院和其他研究機構獲得了AAALAC 的國際認證。中國經過AAALAC 認證的機構一共有15 家，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動物研究所是首家，劉彬說，這表明所里的實驗動物研究已經同國際接軌了。加入之后，籠具、設施、衛生條件，方方面面都有更高標準。“4 千克左右的猴子，要1 個立方米；現在80 千克的活人恐怕都沒有20立方米的空間吧，”劉彬笑說，按照規定，每一年半她們都將迎接一次AAALAC 方面的審查，今年10 月份就有一次，“最大的好處是，國際認可我們，會有更多外國人愿意把實驗放在中國來做。”

技術替代動物

“科學發展意味著實驗，實驗則需要實驗動物。”《科學》雜志前主編唐納德·肯尼迪說出了一個事實。但在做了“數不清”的動物實驗后，有17 年的動物實驗經驗的劉彬依然感嘆，“如果不是為了人類，這些接受毒性測試的實驗動物也就不需要受罪了。”或許對于實驗動物，科學和人道并不是不可得兼。像劉彬這樣的研究人員、動物保護者，以及那些不能直接發言的實驗動物愿意將未來寄于3R 當中的最末一個R——“替代”。

曾遭人質疑的“德萊塞眼部刺激實驗”已經有了公認的替代方法：用受精雞卵尿囊絨膜(CAM) 代替兔子。這層膜分割蛋黃與蛋白，由尿囊、絨毛膜結合而成，它上面血管豐富，同眼結膜相似，但比眼結膜還薄。在雞胚胎發育到10 天的時候，使受精雞卵尿囊絨膜接觸受試物，研究人員通過觀察充血、出血、凝血3種反應的時間，就能判斷出刺激水平。這是一種離體器官替代方法。雖然生雞蛋換下了活生生的小兔子，但有些人仍覺得，畢竟用到了動物，不能算完全意義上的替代。

細胞與組織培養是一種取之于人用之于人的替代方式。從人體提取細胞，體外培養，研究人員可以獲得皮膚、肺臟、眼睛、肌肉、黏膜等器官的細胞和組織。在試管里，化學品的生物作用機制明白可見——這是利用整只動物無法辦到的；更重要的是，試驗結果可以直接外推到人。重組人皮替代物的研究就是其中之一，皮膚材料來源完全可以從新生兒包皮、成年人皮膚或者整形手術當中獲得，之后置于培養液和空氣交界面進行培養。利用這種方法，國外很多人工皮膚產品的知名企業（Episkin、SkinEthic、EpiDenn 等）都可以為化妝品公司提供檢測急性和慢性皮膚刺激的產品。歐萊雅公司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他們正在采用的就是這樣一種人造皮膚替代法。

另一種設想是：或許最終代替動物試毒的會是電腦。國外制藥業正在研發各種計算機模型，模擬器官互動的方式，來研究藥物的作用。這些模型可以在藥物分子到達人體細胞之前預測其效果，供科學家在藥物投產前檢測該藥物分子是否會產生毒性。

從3R 原則被提出至今已有半個世紀，國外關于動物實驗替代方法的研究已相當成熟，有不少頗具影響的替代法研究中心： 美國霍普金斯動物實驗替代法研究中心(CAAT)、荷蘭動物應用替代方法研究中心(NCA)、歐洲替代法驗證中心(ECVAM) 等。相比而言，中國還在蹣跚學步。作為國內動物實驗替代技術研究的專家，中國藥物生物制品鑒定所的賀爭鳴研究員用一項“內毒素檢查法替代家兔熱源質檢查”方法舉例說，這類檢查法在美國第23 版(1995 年) 藥典中，已收載了500 個品種，而在我國的藥典(1995 年) 中，僅13 個品種。

在替代技術和動物保護主義的雙重督促下，歐盟決定“從2009 年起禁止使用動物進行化妝品毒性和過敏實驗，2013 年禁止使用動物進行化妝品原料的安全性評價；逐步不允許成員國從外國進口和銷售進行動物實驗的化妝品”。這似乎標志著貿易壁壘即將形成，為安全性評估動物實驗提出了除科學、道德層面以外的另一個問題。

● 誰該做動物安全性檢測？

是不是某些材料毒性太強，所以必須做動物安全性檢測？按我國的標準，化妝品一般分為兩類，一種是普通化妝品，只需要檢測金屬含量和細菌是否超標，一般不需要動物實驗；另一種是特殊化妝品，需要分成不同類別，如祛斑、防曬、防脫、減肥、生發、增白等進行檢測，這里面將會用到動物實驗。而當一種新的化合物要加入化妝品時必須按照《化妝品安全性評價程序和方法》進行安全性檢測，不僅需要動物實驗，還要經過人體試驗。

尾聲

在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動物研究所藥物安全評價研究中心的院子里，有一小塊為實驗動物而設的慰靈石，就在一顆青松樹蔭之下。劉彬告訴記者，研究人員逢年過節會時不時在那里放些水果和鮮花。

實驗動物的尸體，定期被專門的生物垃圾回收公司運走，燒成灰。焚燒尸體的高溫同樣分解著它們身上殘留的化學藥物。塵歸塵、土歸土，完成了它們為實驗而生的意義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