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剪刀匠

劉文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想到外面闖闖世界。跟父親一商量，父親半天沒說話。劉文路知道父親的心思，他想叫自己學手藝。在父親看來，沒有比學手藝更牢靠的事情了。可劉文路卻沒興趣。勸不住兒子，父親嘆了口氣，說：“你一定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沿著街走，父親領著兒子來到一處院落。這是外祖父的舊宅，自從他去世，房子就一直鎖著。

父親開了鎖，打開門，迎面一股塵土的腥味兒。劉文路站在屋子很久，才漸漸適應。只見屋子里掛著許多牌匾，諸如“東南第一剪”“神剪子”“鎮東神剪”等。劉文路問這些牌匾都是哪兒來的？父親撫摸著一塊塊牌匾，說是先人留下來的。

劉文路疑惑，從小到大，他怎么從沒聽父親提起過？不過，很快劉文路就明白了。父親年輕時很落魄，所以才入贅到外公家。祖上再榮耀，也不值得給人看。

“你也做過剪刀匠？”劉文路問。

父親一言不發，領著兒子進了后面的屋子。這是一間低矮的小屋，只有一個狹小的窗子，以前是牛棚。

推開屋門，劉文路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屋子里串著兩圈鐵絲繩，掛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剪刀。那些剪刀都生銹了，但還是整整齊齊地掛著，一把挨一把。

“這，這是什么？”劉文路吃驚地問。

“這都是我學手藝時打壞的剪刀，一共有2134把，這兩千多把壞剪刀，讓我終于成了當地最好的剪刀匠。”父親喃喃地說。

劉文路撫摸著這些剪刀，問父親后來為什么不打剪刀了？父親嘆了口氣，說后來手受了傷，再也做不成了。

環視著滿屋子剪刀，劉文路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他知道父親為什么帶他來這兒了，祖祖輩輩都是最好的剪刀匠，他不混出個人樣，怎么對得起先人？

打點好行李，劉文路要出發了。臨行前，父親送他一把小剪刀。他說這是自己打出的第一把剪刀，用了半輩子，依舊很鋒利。這是一把袖珍剪，只有掌心大小，被摩娑得光滑透亮。劉文路小心地裝進口袋。

來到東莞，沒容劉文路喘口氣，就被領進了車間。

機器都是德國貨，正在調試階段。德國專家只待了一星期，培訓完畢就離開了。可機器明顯欺生，專家在，一切如常，專家一走，馬上發生故障。經理卻仿佛已經習慣，說進口機器都這樣，兩千萬的機器，后期費用不花上百萬，甭想調教好了。

經理的話讓劉文路十分吃驚。買機器是不得不花的錢，可后期費用，難道不能省下？主管在一旁嘆氣，說這錢，就像打水漂，卻眼睜睜看著往里扔。工人培訓了，也能熟練操作了，可一出故障，還得專家來。德國的公司網站倒能隨問隨答，可還得請翻譯，溝通不暢，不小心就會弄砸了。

回到宿舍，劉文路輾轉反側睡不著。回想著經理和主管的話，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為什么自己不學學德語？以后要常年和這機器打交道，如果弄清了原理豈不事半功倍？幾千萬的機器不能退回去，就得充分利用。

一開始，劉文路還對自己的想法有些猶豫不決。讀高中時，有老師教，他的英語都學得一踏糊涂，現在沒老師，他能學成德語？但隨后他又拍拍胸脯，給自己鼓勁兒，“父親做了兩千多把壞剪刀才成了剪刀匠，我難道還不能把幾本德語書啃下來？”

從書店買了幾本德語入門，劉文路開始了苦學苦練。白天做工，晚上捧著德語書本。業余時間，工友們喝酒打撲克找打工妹，劉文路卻躲一邊，學自己的德語。工友們嘲笑他，捉弄他，挖苦他，劉文路全然不顧。他學得很吃力，常常暈頭脹腦。有幾次，因為怎么都記不住德語單詞，真想一把火將書燒了。可是，當他從口袋里拿出父親的剪刀，他咬咬牙，再難都堅持了下來。劉家祖輩都是出色的剪刀匠，他不做剪刀，干別的一樣能出色！

憑著一股韌勁兒，短短兩年，劉文路翻爛了厚厚的幾本德文書，聽壞了數十盤德語帶子。功夫不負有心人，漸漸地，他能夠順利閱讀一些德文專業書籍，比如《機械原理》。瀏覽德國的公司網站，他能將機器可能發生的故障逐條翻譯下來。

這天，劉文路看書到深夜，起得晚了。匆匆忙忙去上班，剛進車間，發現早到的工人都站在原地。原來，機器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轉了。任你開開關關，敲敲打打，機器就像“死”了一樣，全無動靜。這似乎是個大故障，主管如臨大敵，趕緊打電話給德國專家。可是，專家要一周后才能從德國飛過來。

經理急得團團轉。停工一天，損失十幾萬，可望著龐然大物般的機器，卻又無可奈何。劉文路走到經理跟前，問能不能讓自己看看？經理疑惑，問他能找出原因？劉文路說他想試試。對著機器檢查了半天，劉文路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逐條查找機器故障記錄。終于，當他看到機器底部兩顆快要脫落的螺絲釘，他全明白了。說來可笑，就是兩個小小的零件作祟。機器設置了“自我保護”功能，但凡有零件松動，為防止機器損壞，自檢系統馬上封閉機器，不再運行。

沒用兩分鐘，故障解決了，劉文路長舒一口氣。經理大喜過望，當眾宣布要重獎他。

劉文路被提拔為公司的技術主管。他這個主管，沒人敢不服。哪個主管能看得懂聽得懂德語？劉文路能！半年后，劉文路又因為工作出色，被聘為技術總監。他的年薪，到了六位數。

春節，劉文路開著自己的轎車回家。車里，是為父親準備的上好煙絲，為母親買的上等布料。

和父母一起吃著年夜飯，劉文路高高地端起酒杯，敬父親：“我懷里一直裝著你打的第一把剪刀。如果沒有它，我可能早就半途而廢了。”

母親看著劉文路，問他在說什么？劉文路將那把小剪刀拿了出來。

“這，這怎么成了你父親打的剪刀？”母親疑惑地問。

劉文路回過頭看父親，父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那天晚上，父親再次將兒子帶到了外公的舊屋。坐在土炕上，父親說起了往事。原來，事情根本不像父親起初說的那樣。他入贅到母親家不假，可他卻不是剪刀匠。那些剪刀和牌匾是父親的朋友留下的，父親的朋友才是當地最后一個剪刀匠。

“我跟著朋友的父親學做剪刀。可是，我耐不住寂寞，外面的世界太大，我沒辦法安心待在鋪子里。后來，我走了不少地方，學過不少手藝，可沒有一樣能堅持下來。我老了，已經沒什么好擔心的，可我擔心你會像我一樣，做事半途而廢。我的朋友悶在鋪子十幾年，終于成了當地有名的剪刀匠。如果不是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生命，現在方圓百里一定都會用他的剪刀。臨終，他把剪刀鋪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包括他做的第一把小剪刀。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最佩服的人。”父親說著，深深地看著兒子，“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但我想給你一個好的榜樣。”

聽完父親的話，劉文路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他坐到父親身邊，攬住父親單薄的肩，輕聲說：“在我心里，父親不僅很稱職，還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剪刀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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