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7歲那年的一天上午,我正在花園里蕩秋千,媽媽帶回來一個陌生男人,她對我說,叫他梁叔,以后他代替保姆周姨的工作。我顧不上搭理他,飛奔進房。我看見周姨正流著淚收拾東西,我大聲地問她:“怎么啦?是我媽媽不要你了嗎?我去找我媽媽。”我轉身就跑,周姨一把拉住我說:“不關你媽媽的事,是我家里人叫我回去了。”我撲進了周姨的懷里大哭起來。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有周姨,我是被她帶大的。
周姨走了,是媽媽開車和我一起把她送上了火車。
我一直悶悶不樂,一看見那個陌生男人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心里就煩。我不叫他梁叔,叫他喂。
媽媽糾正過我幾次,我偏不改,她也只好聽之任之了。而陌生男人并不介意,總是樂顛顛地聽我差遣。
他叫我小公主,我兇巴巴地對他說:“別叫我小公主,我媽媽叫我馨兒,我周姨叫我馨兒。”他連忙改口叫我馨兒。
我已經在餐桌上摔過幾次筷子了,說他做的飯菜不好吃,吵著要媽媽換掉他。他怕被“炒魷魚”,暗地里在廚房里反復學習操練。每次吃飯時,他總是很緊張地看著我。我大口吃了,他才放下心來。
我又想出了新招,媽媽不在家時,吃飯前我故意不洗手,他總是很耐心地哄我,我偏不去洗,趁他不注意我爬上桌子伸手就去抓東西吃。他只好到衛生間拿一張條毛巾來給我擦手。
“這條不是揩手帕,你怎么那么笨。”他只好到衛生間另拿一條,我才乖乖地揩。其實第一條就是揩手帕,我故意折騰他,他也由得我折騰。
他每天要負責接送我上學,他會開車,但有時,我故意偏要坐公共汽車。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從前門上去,車上很擠,趁他不注意,我像條泥鰍似向后門鉆,在車未開之前從后門溜了。然后自己坐下一趟車到學校。那次,把他嚇壞了,差點被媽媽“炒了魷魚”,我暗中竊笑。
二
我和他的關系漸漸變好是從那次我寫作文開始。那天,我絞盡腦汁寫不出老師布置的作文《我愛我家的貓》,我們家里沒有貓,媽媽和我都怕毛茸茸的東西。
他在旁邊看著,然后自告奮勇幫我寫作文。他寫得很用心,反復寫了三遍,因為我說不能讓老師看出是大人代寫的,否則我就要被老師罰。
結果那篇作文得到了高分,老師還拿到班上念。我可高興了,回家把媽媽給我買的巧克力獎勵了他一塊,對他不叫喂了,叫他梁叔。
有一天,吃飯時,他像賓館里的服務生那樣立在一旁,周姨常圍的那條花圍裙圍在他魁梧高大的身上像小孩子圍的肚兜,一副滑稽樣。我忍不住用筷子指點著他,嘻嘻地笑起來。
“馨兒,不準用筷子指人,要有禮貌。”媽媽責備我。他卻沖我擠眉弄眼做怪相。
“坐下吃吧,我們家向來不分什么主仆的。”媽媽對他說。
“謝謝,夫人。”他故作謙卑地說,高興地拉開椅子坐下,
他端起飯碗,旋即又放下,很嚴肅地對媽媽說:“夫人,先跟你說個事兒啊。”
“講吧。”媽媽頭也不抬地說。
“我想申請買一條長一點的圍裙,你看我身上這條太短了,油會濺到褲子上。”說完他站起身來像跳芭蕾舞似地轉了一圈,逗得我咯咯地笑起來,媽媽也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他來了后我們家漸漸充滿了歡聲笑語,因為他總愛找樂子逗我和媽媽笑。
我喜歡聽安徒生的童話,他叫我把書給他,他每天很認真地看,晚上等我做完作業時,他就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給我講。
我聽得津津有味,他比媽媽和周姨都講得好。
有一晚,他給我講《母親的故事》時,我聽得哭了。我問他:“如果你為了找到你的孩子你會去擁抱那叢荊棘嗎?”
他說:“會的。”
“荊棘會把你扎得鮮血長流,你不怕疼嗎?”
他說,不怕。然后他指指他的心說,找不到孩子,這兒會更痛。說這話時,他的眼里有了霧樣的東西。
三
周末,媽媽有應酬不在家時,他還會開著車帶著我到兒童游樂園瘋玩,然后去吃麥當勞或肯德基。回來后,我會從我的存錢罐里拿出一些錢給他。他不要,我就硬塞給他。我學著媽媽常常對周姨說話的口氣對他說:“我知道你們出來做保姆的,家里都困難,我不能讓你們倒貼盤纏。”他聽后笑了,說:“馨兒真是個善良的小女孩。”
他把我給他的錢方方正正折好,對我說,這錢他要用來給他的女兒買禮物。
有一天,他在打掃衛生,我要幫他做,他說:“你先把你的衣柜收拾一下吧,我看見你衣柜里的衣服有點亂哦。”
然后他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抱來放在我床上,對我說:“馨兒!看你能不能分類把它們疊好。”
我可來勁了,跳到床上開始疊衣服。疊著疊著,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我要給他一個驚喜,我要把我不能穿的衣服送給他的女兒。我選了一大包,末了,還裝了幾個玩具和幾雙我已經不穿了鞋。
我趁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擦玻璃窗時,悄悄地把袋子拖到了他的房間。
第二天,他問我:“馨兒,那包衣服是怎么回事啊?”我興奮地叫他猜,他摸著腦袋,我卻迫不及待地說出了答案,是送給他女兒的禮物。
他哈哈一笑,問我為什么要送給他。我說:“那些衣服都是我爸爸從國外寄給我的,每一次穿上爸爸寄給我的新衣服時,我感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所以,我想讓你把這些衣服寄給你的女兒,讓她也感到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
他默然了,片刻,他問我:“是你媽媽告訴你你爸爸在國外的嗎?”我嗯了一聲,然后跑進我的臥室拿出了一個精致的小木箱子。
我把箱子里的信一封封給他看,告訴他,這些都是我爸爸從國外寄給我的信,爸爸每月都要給我寫一封信。爸爸非常愛我,我是爸爸的心肝寶貝,爸爸每天都在想我和媽媽。
他一封一封地看信,把我晾在一邊。
我說:“喂!梁叔,別看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這才抬起頭。
“你保證不要告訴任何人啊!”
他很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些信是假的,是我媽媽寫的。”我對他說。
他驚訝望著我問:“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媽媽寫的?”
“我外公寄來的信,郵票上有一個黑圈圈,而爸爸的信沒有,我就去問老師,我就知道了。還有,我叫媽媽把爸爸的照片給我看,她老說爸爸那兒照相不方便。”
“鬼機靈,你媽媽知道嗎?”他摸摸我的頭。
“我沒告訴媽媽,我讓她繼續騙我,雖然爸爸的信是假的,但我希望媽媽說的話是真的,爸爸一定很愛我,他天天都在想著我和媽媽,只是他有什么原因不能看我和媽媽。”說著,我的眼睛紅,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他用手幫我抹眼淚,他自己的眼淚卻流了出來。
他對我說:“相信你媽媽的話,你爸爸很愛你很愛你,而且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和你媽媽。”
四
一年后的一天,媽媽卻突然開著車到學校來找我,媽媽飛速地把車開到了一家醫院,來到了一間病房。媽媽指著病床上的人對我說:“叫爸爸。”我愣著了,因為他就是我們家的保姆梁叔啊,媽媽說:“叫啊!”語氣急促帶命令,我望著他,有點不情愿地,低聲地叫了一聲爸爸。他啊呀啊地示意我過去,拉著了我的手,望著我,眼淚順著他眼角緩緩地流下,他的嘴角牽動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鼻翼翕動著……
媽媽在一旁也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對我說:“馨兒,叫爸爸,他是你親爸爸,多叫他幾聲爸爸,媽媽應該早一點讓你叫他爸爸啊……”
忽然,他的那只大手從我的小手上滑了下去……
后來,媽媽告訴我,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和媽媽曾是一對患難夫妻,兩人艱苦創業成了百萬富翁,但父親最終沒有逃脫女色的引誘,在外面花天酒地起來。那時,我才兩歲。媽媽傷心之極,堅決地與他離了婚。
媽媽帶著我在他的視線里徹底消失,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城市,要強的媽媽開始憑自己的能力打天下。
五年后,父親得了絕癥。他帶著滿心懺悔找到我們,那時離醫生預言他的生命還有三個月。他對媽媽說,他不敢奢望媽媽的原諒,只求媽媽能同意他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和他的女兒待在一起。
媽媽望著這個她愛過恨過,現在在生命最后階段的男人,一切的恩怨煙消云散,她沒有理由不答應他,但媽媽擔心我小小年齡,承受不了這一得一失巨大的驚喜和痛苦,只答應他以保姆的身份接近我。
于是,有了陌生男人到我們家當保姆的故事,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讓我感受感知了父愛,盡管那愛是那么地短暫,卻讓我一生毫無遺憾地有了對父愛的回憶,并相伴著我成長。
(責編:惠子 chlh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