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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農業稅

2009-01-01 00:00:00姜照輝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9年5期

柳明祖墳上冒青煙,招聘到鄉政府,當上了“八品鄉官”。說是鄉官,其實是蹲點駐村的鄉丁一個。說是蹲點,其實也就是秋后去征收農業稅費。

柳明蹲的是迎春溝村。距離鄉政府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它近,也只有二十多里路程,比起六十里的黃花山村近多了。說它遠,要翻山越澗,比起坐車到黃花山遠多了。

迎春溝村不僅不通公路,不通電,連糧食加工還靠的是毛驢拉的石碾石磨。有的村民一輩子沒有下過山,自生自滅。年初,鄉政府安排工作,迎春溝村成了豬不啃的南瓜,沒人要。鄉官們尿尿時面都不朝迎春溝。膻不膻是塊羊肉,也不能隨手扔了。還是胡鄉長點子多,分別從一到三十五寫了紙條,揉成團裝到紙箱里,再搖一搖,讓全鄉三十五名干部各拈出一個。按照由小到大的數字排列,每人一年輪流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不愿把手指頭伸到別人嘴里嚼,自己也得拈。他拈的是個七,也就是說他第七個要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心里先翻騰了一陣兒,后來又覺得也許還輪不到七,自己就調走了呢。

輪到七了,胡鄉長沒調走,卻調來了柳明。于是,柳明便頂替了胡鄉長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把自己排到了第三十六。心想,還有二十年自己就退休了,還管它什么“天不刮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

懸崖峭壁上的羊腸小道,把柳明扔過來甩過去。他松了松領帶,望望被塵土親昵的皮鞋。些許后悔,些許心疼。

上了幾座山,下了幾道洼。柳明覺得雙腳像浸泡在水里,腳趾不停地在皮鞋里抓泥鰍。

柳明追著太陽轉過一個山包,看到一片苞谷地。地無三尺平,土少巖石多。苞谷坨子早已收盡,只剩下干枯的秸稈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偶兒也有幾只麻雀在其間亂竄,妄想從中找到一粒遺漏的苞谷籽。

他聽到了狗的叫聲,看到了房頂的炊煙。是一個大約四十多戶人家的村子。干打壘的瓦房像小孩心不在焉地擺下的幾塊積木,散落在半坡上,挑不出一點美來。

村口是一大片樹林,高低參差不齊。樹的主干挺且直,粗壯的側枝平伸開來,又向上呈九十度長出許多枝條。樹葉已經落盡,每一個枝頭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大的一棵像一把撐著的沒有傘衣子的雨傘。這棵樹和另外的三個大樹杈,撐起了一間寬大的草房。房上的茅草已經腐朽變色,檐下吊著一綹綹的衰草,并結滿了灰蒙蒙的蜘蛛網。

連續呼嚕嚕的聲響從草房里傳出來。干瘦的毛驢,正慢悠悠地拉著大石磨。一中年婦女緊跟在毛驢后面,右手拿著一根細竹條,左手拿著高粱稈扎成的刷子。細竹條時不時地在驢背上方猛地一抽,發出唧啾一聲。雖然沒有打在驢背上,但還是催動了一次次停下來的腳步。她頭上搭著毛巾,淺藍色的對襟上衣,好像掉了一顆紐扣。每走一步,略微下垂的乳房就從這里探出個頭來。腳下是一雙解放鞋,右腳的拇趾露在外面。沒有鞋帶,鞋后跟被踩在腳下。踢踢踏踏地,跟拖鞋差不多。

磨房還比較寬敞。兩邊用木板作了遮擋。一邊是石磨,一邊是石碾。中間是進村的通道。

柳明問磨房女人,村主任住哪兒?女人把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扭過頭,向身后指了指,說:“在這兒,他在屋里。你是鄉上輪到我們這兒來要錢的吧?不聽說輪到胡鄉長了嗎?他咋不來呢?”柳明沒理她。他知道跟這種長舌女人說不清的。

看起來,村主任家的房子還是全村像樣的。墻上粉刷了一層淡淡的白灰,門和窗子也好像刷過了油漆。只是一方山墻外多了兩根長長的木桿,上端垂下一個鐵絲網,網里裝著幾個大石頭。他知道這是用來校正墻體使用的一種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主任家里黑咕隆咚。窗戶很高很小,兩扇竹籬笆和上面的竹樓被熏得黑糊糊的。透過竹籬笆,里間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著走進去。有一口土灶,旁邊是一個火塘。用破搪瓷盆窯在土里,幾個腐朽的樹疙瘩在里面發出微弱的火光。上面吊著煤矸石一樣的燒水壺。借著火光,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著旱煙。

男人見有人進來,不冷不熱地說了聲“稀客”,便繼續切他的煙。柳明問:“你是村主任?”“嗯!”“我是鄉上安排在這兒征收農業稅費的。”“嗯!”“聽說你們今年還沒動頭,加上往年陳欠,一共還有五萬多塊,是的吧?”“嗯!”

村主任卷好喇叭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會兒,兩股濃煙才從鼻毛深處冒出來,模糊了他黝黑的臉頰。

村主任這才把柳明仔細瞧瞧。說:“莫笑,到磨房里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篩苞谷糝,屁股一扭一扭地。篩子里旋渦似的團團轉。苞谷皮子都聚到了中間。女人把它們小心地捧起來,放在出口處的一個破瓦盆里。毛驢徹底解放,咩咩地叫幾聲,奔瓦盆而去。

他們在碾盤上坐了下來。村主任又冒了兩股濃煙,先開了口,“咋搞?”

“先開個群眾會。講講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這兒交錢。無論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

“嗯!”

村主任通知開會去了。

磨房女人只顧忙著手里的活兒。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個話,卻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知道山里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臺階,有一千張臉也掉得完。柳明無聊地四下張望。身后的木板墻上掛著犁耙繩索和一面鑼。鑼的旁邊隱隱約約地有幾行字。他湊上前去一看,原來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一首題為“要錢”的打油詩。

鄉上干部一大窩,輪流下來搞工作,群眾生活他不管,要錢是個好家伙。

下面落款是潘駝子。

殘廢了的潘駝子是啄木鳥死在樹洞里就剩一張嘴了。

那年搞社教。隊長姓畢,是個麻子。每天讓村主任派人到鄉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雞都讓他們給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駝子非常吃驚地對畢隊長說:“山那邊有個八十歲的老奶奶,一年到頭不吃飯,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頓能吃一升。”畢隊長說:“扯淡,那麻受得了?”潘駝子一嘴接過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覺得。”說罷連滾帶爬地跑開了。畢隊長氣得臉上的麻子泛紅。罵了一句“狗日的駝子”。

社教結束,他又做了一首題為“社教”的打油詩。

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讀讀報,生活報銷一大堆,群眾困難撂下了。

潘駝子成了迎春溝村茶余飯后的主要話題。大家漸漸地覺得離不開他了。

柳明感覺到皮鞋里的腳難受死了,但他說啥也不會在這兒把鞋脫了。忍著吧,回去再說。

磨房女人剛拾掇完畢,來聽會的人就走進了磨房,盡是些女人。她們手上有的織著毛衣,有的納著鞋墊,有的用臉盆端著幾個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沿石磨圍了一圈。

村主任望了望柳明。“都來了,請你說。”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女人們像遇上了同極磁場,向后退了幾步。

“鄉上派我在這兒蹲點。主要有三大工作。一是農業稅費征收;二是計劃生育工作;三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今天我只講講稅費征收。大家種的是國家和集體的土地,向國家和集體適當地上繳稅費,是應盡的義務。養兒當兵,種地交糧。此乃天經地義。在大包干的時候就有這樣一句話:大包干大包干,直去直來不拐彎,先國家后集體,剩多剩少給自己。”

“我耳朵都聽起繭子了......”駝子剛想插話,又被村主任的眼色給擋了回去。

“皇糧國庫是欠不下的,到啥時候還得交清。零碎吃泥巴,打總屙磚頭。它難受哇!出錢如同刀割肉,但這一刀總是要割的。怕就怕真要錢。那黃花山村有幾戶扯皮的,清理小組去了以后,把軋面機、剁豬草機,甚至連老人的棺材都抬走了。我不想看見你們走到這一步,也下不去這個心吶!”

“要想身無事,除非盡打光。銀子錢硬頭貨,怕就怕是真沒得。”長腿女人小聲嘀咕。

“只有完成了上面的任務,你們才有精力和時間做自己的事,才能安心地發家致富。錢不交清,總絆著個事兒,利落不起來。”

“要得安,先了官。三歲的娃兒都曉得。”磨房女人有些不愿意聽。

“從現在開始,大家都得想辦法。哪家沒個三朋四友,親戚六眷?轉一轉,挪一挪。萬一不行,把飯吃稀一些,賣點糧食;少吃兩塊肉,賣一頭豬;少吃幾個蛋,賣兩只雞。辦法是人想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潘駝子帶頭嘿嘿一笑,馬上傳遍了整個會場。

柳明莫名其妙。不過農民的素質也就這樣。群眾群眾,烏合之眾嘛。心里這樣想著,雙手向下按了按,笑聲漸漸遠去。

“今天下午開始準備,明兒一天的時間,把錢湊齊了交到村主任那兒。后天結算,看誰是長蟲吃搟杖,硬棍一條。”

散會后,村主任為柳明安排午飯。

“莫往我那兒安排,屋里沒得菜。”

“不消打我的主意,屋里缺油少鹽沒細糧。”

“看我做啥子?我屋里他也坐不下去。”

都走了,留下村主任和柳明。村主任有些無可奈何。柳明覺得無數小蟲子在臉上爬。

村主任說:“莫嫌棄,到我那兒將就一頓。沒得菜的便飯,你槽口放寬些。”柳明也確實餓了。情不自禁地走進了村主任的家。

“哎!”村主任朝著走在后面的磨房女人喊了一聲。“你給我搬兩把凳子過來,中午順便幫忙做頓飯。”

柳明和村主任在火塘邊烤火,看著磨房女人在灶前灶后忙乎。

女人又穿了件紅毛線馬夾。剛才凌亂的頭發也歸了位,在后腦勺緊緊地抱成一團。腳下換了一雙黑燈芯絨白底毛邊寬口布鞋。動作輕盈,手腳麻利。

村主任將吊起的黑壺往下放了放。紅紅的火苗像一群狗舌頭,忽閃忽閃地舔著壺底。

“今天到會的咋都是些女人呢?”柳明用火鉗刨著紅火灰,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別人。

“男人都死光了。”磨房女人手忙嘴不閑。

“嘴長!問你了?”村主任顯然對磨房女人這句話有些反感。

“窮人命苦,有啥話說呢!”村長低沉傷感地講了個故事:

鄉政府做飯的馮師傅,大腦袋,五短身材。做事愛動腦筋。自己研制出兩種蛇酒。稱“二龍戲水”。一種叫一杯壯,一種叫一杯眠。選用當地人叫著“野雞行”的毒蛇和十幾味中藥用純正的高梁酒浸泡而成。“野雞行”身上有紅白相間的花紋,有些像紅腹錦雞的尾巴,因而得名。這種蛇長不大,一般也只有三斤左右。這是一種劇毒蛇,當地有“野雞行,今兒咬明兒下葬”之說。也很難捉到它。

馮師傅先用中藥汁混和著雞蛋清喂毒蛇。一個月后,取活蛇用紗布包好放到玻璃瓶里浸泡。直到酒的顏色暗紅色后,方可飲用。一杯壯是用公蛇泡制而成,飲用后,渾身燥熱。陽物漸漸膨大堅挺,激情不斷高漲。有人開玩笑說,把馮師傅的一杯壯倒到面條里,面條就可以豎起來。一杯眠是用母蛇泡制而成。勞累或者失眠,喝一杯立即進入睡眠狀態,并且美夢不斷。據說馮師傅還可以用這種酒為你設計夢境。不過這倒是有些玄乎,值得懷疑。

消息一傳開,前來品嘗一杯壯和一杯眠的官員絡繹不絕。藥酒供不應求。于是,胡鄉長讓馮師傅高價收購這種毒蛇,每公斤160元。迎春溝的人們頓時眼前一亮,紛紛上山搜尋這種毒蛇。這種蛇一般夜間出來活動,捕食老鼠或青蛙。天一黑,樹林里星星點點的燈光,鬼火一樣,飄忽不定。

剛開始,大家都非常小心謹慎。穿上膠鞋,打著高綁腿。手上戴著帆布手套。拿一個小樹杈。發現后,先用樹杈將其摁在地上,再抓住七寸,裝進蛇皮袋子里,天明出售。運氣好的,一晚上就能掙500多元。運氣差的,白熬一夜不說,還落老婆一頓埋怨。后來,人們膽都大了。怕麻煩,就省略了過去的穿戴。于是,接二連三的就有人被毒蛇咬傷。渾身腫得紫紅紫紅的,第二天就真的下葬了。僅一個月的時間,就有八個男人死于非命。村主任運氣好,一連四天捉了六條毒蛇,賣了一千多塊錢。第五天還不到雞叫又抓住了一條。他覺得有些發困,就提著蛇皮袋子回家睡覺了。天剛亮,村主任準備將蛇拿到鄉上賣。手剛一伸,小手指像被扎了一下,整個手立刻就麻木了。這條毒蛇不知道什么時候鉆了出來,藏在蛇皮袋子的下面。村主任靈機一動,迅速跑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咔嚓一下就把被咬的手指剁了下來。

柳明這才發現村主任的左手確實沒有了小指。驚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覺得哪個地方有點疼。似乎是手,頭腦,又似乎是凳子和水壺。一切東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

村主任說:“要不是我來得快,怕現在墳上的草都長人把深了,現在習慣了,也不礙事。”

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瘋狂高漲的物價和居高不下的農業稅費,像一張張大手,驅趕著迎春溝的人們繼續抓蛇,死人。

“搞快點兒!我們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村主任看了看柳明的臉,便催磨房女人做飯。

柳明再把茶添滿,色味已漸漸淡去。

“年豬多大了?”柳明問村主任。

“全村除了幾條看家狗和一對推磨拉碾的毛驢外,沒有其他的牲畜。”村主任話語低沉,有些難為情。

“那為啥呀?窮不丟豬富不丟書嘛!”

沉默了一陣子。

“喂了也是給別人喂的。”磨房女人總是嘴長。

柳明越發摸不著頭腦。“咋會呢?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

村主任只顧低頭卷他的喇叭煙。

磨房女人憋不住了。一甩手上的水,干脆走到柳明的面前。倒核桃似的說:“前些年清收農業稅費,把牲口都牽走了,連雞子都沒放過。后來,全村干脆都不喂了。要不是沒有加工機械,連那兩條瘦驢子也不想要了。就剩下幾個人,誰把人帶走了,誰還要管飯。”

柳明終于明白,剛才開會時,大家哄笑的原因。他心里咯噔一下,有根神經像被撥動的琴弦,開始顫抖。這殘缺的四壁在向自己擠壓過來,有些窒息,身體也快要變成碎片。

“飯好了,挪桌子端飯吃。”女人邊洗手邊對村主任說。

菜是南瓜絲和土豆片,飯是苞谷糝干飯。柳明覺得味道很好,卻總有些咽不下。

“沒得菜,這面面干飯你吃不服。”村主任瞧他那艱難的樣子。

“很好,很好。你們慢吃。”柳明邊放碗邊客套一番。

臨走時,柳明掏了5元錢遞給村主任。村主任說啥也不要。磨房女人說:“我們不要你的錢,你也莫向我們要錢。”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道了聲“多謝”就走了。

剛走到磨房,又折轉身對村主任說:“有人交錢的話,你先收到;沒得人交的話,你也莫慌要。”村主任倒是貓子剁前爪,巴不得。

回到鄉政府,機關食堂早關門了。

馮師傅因泡制了“二龍戲水”的藥酒,使胡鄉長大為風光。在這兒駐聯系點的萬副縣長,每個月幾乎有一半時間都住在鄉上,和胡鄉長稱兄道弟。在胡鄉長感到陽光燦爛的時候,也沒有忘記馮師傅。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程度的馮師傅很快當上了鄉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兼機關食堂司務長。其實他還在食堂工作,無非是動手少了動嘴多了。

開始,他還經常到鄉政府辦公室里去。喜歡聽別人叫“馮主任”。

一天,輪到馮師傅值班,接到一個電話。他在登記簿上寫道:“通知,明天縣到鄉集花生油檢查,做好應檢準備。縣政府辦。”把記錄送給值班的副書記葉茂林。葉副書記看后簽了一行字:“請胡鄉長閱示。”然后給胡鄉長通了電話。不一會兒,胡鄉長就出現在鄉政府辦公室里。吩咐道:“你馬上通知集鎮上所有的油坊,把室內外衛生搞好。陳油全部藏起來,連夜趕制新油。并用統一的塑料壺裝好,貼上標簽。整整齊齊地放在顯眼的地方。迎接縣里的檢查。”葉副書記風風火火地走了。不一會兒,又來了城建辦主任。累得氣喘吁吁。屁股還沒落凳子,胡鄉長說:“你別慌坐,趕快把所有的街道打掃干凈,街頭的兩堆垃圾要搬走。沒錢請車的話,你們自己動手挑。打掃干凈后,分別在三個街口的路燈上懸掛過街橫幅,一律使用黑體字。另外,看看路燈是咋回事。個把月沒亮了,要想辦法搞亮。”城建辦主任剛出門又被胡鄉長叫了回來。胡鄉長的筆在紙上沙沙地響了起來:“熱烈歡迎縣領導來我鄉檢查指導工作;大做花生文章,促進經濟發展;打造食用油綠色品牌,保障消費者身體健康。”“給!過街橫幅就寫這些內容。”胡鄉長把紙條遞給了城建辦主任。胡鄉長剛拿起電話,鄉政府辦公室樸主任來了。“你來得正好,準備打電話找你呢。”胡鄉長放下電話。樸主任在辦公桌對面坐下來。迅速拿出紙和筆,聚精會神地看著胡鄉長的臉,等待指示。“你把全鄉是如何抓花生產業的,取得了哪些成績,有哪些成功經驗,寫一個匯報材料。觀點要新,內容要深,角度要巧,例子要實。連夜趕出來,明天早晨六點鐘給我拿去。”胡鄉長每說一句話,右手的中指在辦公桌上搗一下,樸主任也跟著點一下頭。然后,扭過臉對馮師傅說:“還有你那兒,尤其重要。廚房要一塵不染,把院子里那一大堆空酒瓶子找個空房鎖進去。炊事員統一著裝。飯菜要清淡不寡,土而不俗。待會兒你列個單子我看看。更重要的是把你那一杯眠多準備些。到時候要發揮你的特長,好好地陪陪酒。特色菜,你要親自動手。”“還有,把小會議室整理一下。放一些板栗、核桃、花生、獼猴桃。板栗、核桃的殼要敲開,還不能剝離。去吧!”胡鄉長擔心還有沒安排到的地方。沉思了一會兒,一揚手,讓馮師傅出去了。

縣里突然要來鄉集上檢查花生油,是不是他們知道了油坊把大豆油兌一些進去,降低花生油成本的貓膩呢?胡鄉長心里沒有譜。打萬副縣長的電話總說無法接通。縣政府辦又說他下鄉了。胡鄉長突然想到了“圣水山莊”。很快找到莊主。莊主說萬副縣長正在“一世情緣”包廂里玩。過了好大一會兒,萬副縣長才接電話。說他不知道什么檢查不檢查的。這使胡鄉長更有些忐忑不安了。管他的,到時候只有見機行事。他又吩咐葉副書記,多準備一些新花生油,給檢查的官員每人送一壺。

天已經很晚了,胡鄉長躺在床上硬是睡不著。

咚咚咚。胡鄉長剛睡著,又被一陣敲門的聲音驚醒了。是樸主任給他送匯報材料來了。六點了,也不敢再睡了。胡鄉長洗漱完畢,認認真真地看起匯報材料來。

剛過八點,胡鄉長就西裝革履、油頭凈面恭候在大門口。嘀嘀,兩輛紅色桑塔納,緩緩駛入鄉政府的大院內。第一位下車的是縣計劃生育局的何局長。中等個兒,圓臉,頭發不多,為人處事八面玲瓏。人送外號何紳 。何局長握著胡鄉長的手,笑哈哈地說:“到花鄉長這兒學習學習,實際上檢查也是過個套套兒。縣里安排了,我們又不能不來。”胡鄉長的外號叫花生鄉長。后來干脆把“生”給省略了。也只有級別和他相當的才敢這么叫。胡鄉長和他們一一握手,熱情洋溢地重復著一句話:“歡迎指導工作。”不算兩名司機一共六個人,自覺地按級別大小的先后一字兒走進了小會議室。

胡鄉長把兩名司機安排到接待室里喝茶。“看你們掛的過街橫幅,是哪兒的領導又來檢查花生產業?”一司機問。“你們是?”“我們是年終計劃生育大檢查,昨天縣政府辦不是通知了嗎?”另一名司機搶著說。“哦!那我曉得。我是說你們是‘斗地主’呢?還是打麻將?”胡鄉長渾身猛地一熱。“我們看會兒電視,你去忙吧!”

胡鄉長涼了半截腰。“計劃生育檢查”咋會聽成“花生油檢查呢?”他恨不得把馮師傅撕吃了。

全縣計劃生育工作實行了“籠子”管理和一票否決。年終考核分數在全縣倒數第一的,將被關進籠子。進籠子的鄉鎮取消一切評先表模的資格。沒有出籠子之前,書記、鄉鎮長不得提拔和調動。第二年仍出不了籠子,就地免職。因此,迎春溝的潘駝子常說:當官的帽子吊在女人的毛上男人的鳥上。

胡鄉長到底是胡鄉長。不愧為耍嘴皮子吃飯的鄉領導。他知道現在就是把馮師傅真的吃了,也于事無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大腦的顯示器上很快調出了全鄉計劃生育工作的基本情況。

他走進會議室,給大家上煙倒茶。說:“何局莫急,先喝口水,吃點山貨,我再給你匯報。”何局長掰開一個核桃放在桌子上。對胡鄉長說:“你們的宣傳掛圖和婦科治療儀好像還沒拿回來吧?不拿可是要扣分的。”胡鄉長說:“何大人安排的事兒我敢黃昏?今天晚上我把錢帶上跟你們一起過去拿。”計生局每年都要給鄉鎮發一些宣傳資料和醫療器械。少則收一萬元,多則三四萬元,并且都納入了年終考核。為了烏紗帽,還真的沒有一個鄉鎮黃昏過。

“那行。我看這樣搞。午飯前,請你簡單地說一下。下午,我們查兩個村,看看鄉上的計生臺賬和流動人口管理。吃晚飯后回縣城。”何局長把工作時間和內容作了安排。

胡鄉長面前攤開了一個筆記本,上面記的其實是各個村農業稅費的完成情況,放在那兒,做個樣子。

不得不佩服胡鄉長。他鎮定自若,口似懸河,把全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匯報得頭頭是道。

柳明回到寢室,迫不及待地把早已粘在一起的襪子鞋墊分離開來。燒了一壺水,好好地泡了一回腳。

開飯了,帶空調的包間里,客分兩席坐,主人分別陪。桌上是些清淡的山野菜,葷素搭配十分得體。特別是一盆梆梆魚湯,成了全席的焦點。這種東西其實是棲息在山澗石縫中的野牛蛙,深夜發出梆梆的叫聲。是馮師傅開發的獨門特色菜。這對吃慣了生猛海鮮,坐慣了酒樓包間的何局長來說,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馮師傅自知出了洋相,躲在屋里勾兌一杯眠,也不敢上桌陪客了。

第一杯酒下肚,大家真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何局長深知“二龍戲水”的厲害,晃晃悠悠地說:“老胡,下午還有些事,晚上再喝,行吧?”“肯定不行。來,都滿上。”可是大家都把酒杯藏到了桌子下面。

胡鄉長正在想點子的時候,餐廳里進來了位妙齡少女,跟電視劇《劉老根》龍泉山莊里的服務員一樣的打扮。她貼著何局長站著,嬌嘀嘀地說:“領導下來很辛苦,我敬你一杯。”“要敬我們的話,你也要跟著喝。”何局長有些松口。“我不會喝酒。這樣,我唱一首歌,你們喝一杯酒。”“啊!唱歌?好哇!來,她唱我們喝!”何局長向在席的人招呼道。

一杯酒滿滿斟,楊宗保舍不得穆桂英,一要收她為妻子,二要收她破天門。

姑娘剛唱罷。胡鄉長說:“何局!該喝了吧!”“有點意思,干!”何局長帶頭干了一杯。

二杯酒滿滿篩,梁山伯舍不得祝英臺,同窗讀書共三載,不知道她是個女秀才。

何局長帶頭鼓掌。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酒都干了。

三杯酒桃花紅,三國英雄是趙子龍,長坂坡下抱阿斗,萬馬叢中出英雄……

除胡鄉長外,全都睡著了。

胡鄉長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他每次干杯都只做做樣子而已。這正是他要的效果。

這是當地的一首民歌,名叫“十杯酒”。馮師傅很自信,讓客人進入美夢中,是用不了這“十杯酒”的。

隨后,胡鄉長立馬安排人將計劃生育的賬表圖冊卡等整理得天衣無縫。又把兩個“老先進”的村支部書記叫來,吩咐妥當。讓他們都帶上資料到小會議室斗地主,迎接縣里的檢查。最后通知葉副書記把原來準備的幾壺新花生油全部換成陳油。

天一亮,柳明就起了床,決定提前去找胡鄉長。多爭取點時間,把迎春溝的稅費征收工作好好匯報匯報。能緩就緩一段時間,能減免一點兒,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見到胡鄉長要說的幾句話。

天色漸暗,畫眉關山。何局長他們相繼從美夢中醒來,邊洗臉邊交流他們美好的夢境。有升遷有發財有艷遇有出國。看來馮師傅真的能用一杯眠設計夢境。

胡鄉長說:“何局們在休息,不便打擾。我已讓辦公室隨便通知了兩個村,鄉上計劃生育的賬表圖冊卡都帶來了。他們在小會議室里,歡迎你們檢查指導。”“那好,我們就去看看。”何局長帶著大家走進會議室,開始他們的年終全縣計劃生育大檢查。

何局長看著資料上的數據明顯剛剛更改過。有好幾個地方還被他的袖口擦出一道墨跡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遍。“還存在哪些問題,請何大人指示,我們將及時整改。”胡鄉長看著何局長把考核表的分數沒打就裝進公文包里,心里有些不踏實。“胡鄉長的工作效益蠻高,做得也很到位,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胡鄉長說:“這是二萬一千塊,付宣傳掛圖和婦科治療儀。另外,你們下來很辛苦,每人一壺花生油,表示我們一點‘窮心思’。”何局長還想說些客套話,兩位司機早已把油放到了后備箱里。胡鄉長心里清楚,考核分數如果不當著被考核單位的面打,回去后伸縮性非常大。他能讓你當全縣第一也能讓你進籠子。當面喊哥哥,背后掏家伙;用得上抱到懷里,用不上掀下巖底。都是官場常識。

何局長拉著胡鄉長的手嘴貼著耳朵說:“都是弟兄班子,我給你們表個態。全縣中上等,咋樣?搞第一倒好,但風險大,將代表全縣迎接省、市檢查,你還要多花錢不說,檢出了問題,是月母子賣屁股,貼血本。”胡鄉長很感動,“這球話沒得二話說,走,吃飯!”

晚餐,他們喝了一杯壯。連米飯也沒顧得吃,就迫不急待地回去了。

十個做的跟不上一個說的;十個說的跟不上一個喝的。馮師傅勸酒有功,將功抵過,胡鄉長也沒深追究。只是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常到鄉政府辦公室里去了。一天到晚在食堂里研究藥酒、菜譜和陪酒的招數。成了專職的司務長,但別人還是叫馮師傅。他本人也習以為常了。

在二樓樓梯的轉角處,柳明絆著地上的一根拐杖,向前一撲,險些摔倒。他仔細一看,睡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黃色的確良單衣褲,補丁摞補丁,有些地方還露出了肌膚,深腰的解放鞋口緊緊地扎在綁腿里。剃得泛著青光的和尚頭枕著一個蛇皮袋子。拐杖驚動了他,他撐著地坐起來,身體微微顫抖,鼻涕慢慢地向下延伸。“誰呀?胡鄉長?”柳明看清了,是黃花山村的年剩。

柳明說:“我不是胡鄉長。這走道上冷,你到屋里坐。要找胡鄉長也到辦公室去找哇!”

年剩說:“不知道你是啥領導。給你說呀,我來了無數回,辦公室里的葉書記和樸主任總是說胡鄉長進城開會去了。聽說他昨天回來了。雞叫頭遍就在這兒等他。我要會著他的面,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說句囫圇話。我往上走。看鄉政府干部打人到底該不該。還要把鄉上加重農民負擔和計劃生育罰款逼死人命的事兒一起反映上去。那時候,恐怕胡鄉長也當到頭了。”

他說鄉政府干部打人指的是馮師傅。馮師傅確實把年剩的左腿給打折了。

馮師傅的妹妹馮玉影在鄉政府打字。年剩每次到鄉政府上訪,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看著她。次數多了,見她不怎么反感,就大著膽子說:“你給我當老婆,行吧?”馮玉影一聽,臉刷地變了形,隨手將從油印機上揭下來的一張蠟紙貼到了年剩的臉上,又把一盆洗手的涼水從他頭上澆了下來。然后,用拖把把他趕了出去。有人給他出主意,要他買點禮物給馮師傅送去,讓馮師傅給他幫忙說說好話。他還真的去買了煙酒糖之類的東西,給馮師傅送去,求他幫忙做媒。馮師傅把東西扔出門外,臉色鐵青,一陣亂棒打斷了年剩腿。從此,他便與拐杖相依為伴了。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你先到信訪辦公室里坐。我去看看胡鄉長在屋沒。”柳明也沒和他糾纏,找胡鄉長去了。

柳明見文印室的門開著,里面沒人。他就進去坐在電腦前,等待馮玉影回來后,給胡鄉長通報。電腦桌上放著一沓全鄉稅費任務完成情況通報。全鄉十五個村,大部分都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只有迎春溝還沒有動頭,通報對此作了嚴肅的批評。人有臉,樹有皮。更何況柳明招聘到鄉政府工作時間不長,就被當頭一棒,他突然覺得心里緊巴巴的。

胡鄉長的門開了,立馬又關上了。馮玉影從里面閃身出來,頭發有些凌亂,面色紅潤,掩飾不住興奮之后的倦意。柳明趕緊低下頭,認真地翻閱手中的情況通報。當馮玉影走近時,他猛抬頭,故作吃驚地說:“哎呀!嚇了我一跳。看!我剛來,就在你這兒受批評。”柳明指著通報讓馮玉影看。馮玉影說:“我是照葫蘆畫瓢,哪有權力批評你喲!”“那就煩請馮小姐給胡鄉長通報一聲,我有要事向他匯報。”可能是柳明稱馮小姐,使她有些不高興。據說現在的“小姐”是指那些“雞”們。馮玉影說:“急啥,好事不在忙中起。大玩一會兒,人不吃虧。”這才扭著纖細的腰肢,擺著圓鼓鼓的屁股,給柳明倒了一杯白開水。也把女人的體香拋灑了一屋。

兩年前,馮玉影從市計算機學校畢業,呆在家里無所事事。好在她天生麗質,還唱得一嗓子純正的地方民歌。日子也過得清閑自在。人走運了,門板也擋不住。誰也想不到一首民歌改變了她的命運。那次縣計生局何局長在鄉上搞計劃生育檢查,馮師傅情急之下,讓她唱歌陪酒。一首“十杯酒”之后,胡鄉長當即拍板,讓她留在鄉政府的文印室里。一方面讓那臺電腦發揮作用,另一方面也為鄉上陪酒儲備人才。

自從有了馮玉影陪酒,他們算徹底解放了。即使是坐在席間,客人們把注意力只集中在馮玉影一個人身上。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讓客人著了魔似的喝酒,更不用說再唱兩嗓子地方民歌了。

那天,萬副縣長下來督導農業稅費的征收,在鄉領導班子會上大發雷霆。“任務完不成,在全縣沒有位次。我的臉沒處放,大家的臉也沒處擱。想爭取項目,想爭取轉移支付資金,想爭取扶貧工作隊,那都是一句空話。誰愿意把雪花膏抹在屁股上呢?”的確是這回事,縣直各單位都有自己的扶貧點。這些被扶貧的村都是基礎比較好的,有的甚至是全鄉條件最好的村。往往是錦上添花,變化很大,方能顯示扶貧工作的成績來。迎春溝的村主任曾經為爭取扶貧工作隊,還跪在萬副縣長面前。明擺著的事,縣里的各大局,哪個睜著眼睛去跳巖呢!在督導會上,萬副縣長還說:“從九月份起,全鄉的工資停發,什么時候稅費任務完成,什么時候發工資。”

萬副縣長沒心情,臉色也不大好看。對“二龍戲水”和農家小炒也不大感興趣了。胡鄉長心里咚咚直跳,他讓樸主任趕快把馮玉影叫來。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像一塊磁石,讓萬副縣長的不悅漸漸消失,臉上回了顏色。“哦!深山出俊鳥哇!”氣氛稍微緩和。胡鄉長說:“這是我們剛剛聘請的打字員小馮,叫馮玉影。民歌唱得很好。她非常崇拜萬縣長的為人,剛才一直躲在外面,想見見您。”“還請萬縣長多關照。”馮玉影說著就擠到了萬副縣長的身邊坐下來。一陣春風撲面,萬物開始復蘇。萬副縣長端起一杯酒仰脖而干。他脫掉了外衣,額頭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感覺周身在熊熊燃燒,眼睛也發出了兩道綠光。他對馮玉影說:“你是學計算機的,知道計算機和人有哪些相同的地方,哪些不同的地方嗎?”馮玉影說:“這個我可沒學過。”“來!陪我把這杯酒喝了,我教你。”“我不會喝酒,還是唱民歌吧。”馮玉影唱了一首“十想”。

一想奴的娘,咋不做嫁妝,十七十八守空房,越想越凄涼。

二想做媒的,咋不把親提,一天到晚等著你,越想越著急。

……

萬副縣長說:“計算機和人相同的地方是有硬件和軟件。不同的地方是計算機是軟件插在硬件里,而人是硬件插在軟件里。”說罷,他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馮玉影似懂非懂,攙著萬副縣長下席了。

萬副縣長用實踐告訴了馮玉影計算機和人的不同之處,并且通過人事局把她轉為正式職工。到鄉上的次數更多了,還把縣里的一些投資項目往鄉上拽。年底,鄉上被評為紅旗鄉鎮。胡鄉長掂量出了姿色和權力一樣,是偉大和萬能的,又突然覺得自己太無能,太迂腐。

縣官不如現管。馮玉影在感激萬副縣長的同時,更感激胡鄉長。胡鄉長和馮玉影第一次之后,還有些害怕。后來一想,連縣長都不怕,自己還怕什么呢。更何況還是縣長的二手貨。不過,他還是十分小心,怕萬副縣長知道他鉆了空子,會給小鞋穿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哪!

柳明在胡鄉長的對面坐下來。胡鄉長遞給他一杯水,自己也倒一杯。把身體牢牢地靠在皮轉椅上。柳明還是有些拘謹,坐在沙發的前沿,不住地摳著手,把剛才想好的幾句話也忘得一干二凈。還是胡鄉長先開了口,“你剛上來看見年剩了嗎?”“他還躺在二樓樓梯上,還說是要找你呢。”“這種人是上訪訪出利來了,動不動就用上訪來要挾鄉政府。腿殘疾了,送他到鄉敬老院,他還不去。一身的賤骨頭。”胡鄉長說完就給派出所的金所長打了電話,要他把年剩弄到所里教育教育。安排好后,胡鄉長才把話題扯到柳明這兒。“今兒找你來,主要是看看迎春溝的稅費收得咋樣了。”柳明像等待挨批評的學生,低聲說:“會是開了,我看難度很大,基本情況你曉得。”“啥困難都不是理由,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鄉政府是一要兩不管。要完成任務,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不管采用什么方法。這也是考驗你的時候。”“能不能稍微往后延長一段時間,或者適當地減免一點兒,可能工作要好做些。”柳明是大著膽子提出了請求。“這個星期完成,并且一分錢都不能減。全鄉一盤棋,否則會亂套。你就是哭著向迎春溝的群眾磕頭下跪,也要把錢哭出來。”胡鄉長的態度十分堅決。柳明已經被逼到了南墻上。

“大家都聽著,鄉上干部把我打成了殘廢。胡鄉長不但不管,還要派出所的人關我。我沒犯法,你關了試試看,好關不好放。”年剩在樓下,潑著喉嚨大聲叫喊。胡鄉長先是一愣,抬起頭仔細一聽。又給金所長打了電話。“哎!你咋搞的?年剩又在辦公樓下吵鬧,擾亂辦公秩序,影響也不好。你們連這種人都管不了?”金所長在電話里說:“胡鄉長,你聽我解釋。他一沒犯法,二沒犯罪。對于這樣的人,局里邊有規定,一不能關二不能銬三不能打,也只能口頭批評教育。”胡鄉長關上電話,憤憤地說:“沒有一點兒工作魄力。”

年剩還在叫嚷。胡鄉長又拿起電話,狠狠地按著數字鍵。“喂!馮師傅嗎?你快點過來把年剩弄到你那兒!”不一會兒,樓下安靜了,胡鄉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柳明把馮師傅給他出的點子向胡鄉長說一遍。胡鄉長說:“行是行,但必須合法。這個你去跟馮師傅商量。與鄉政府沒有關系。他食堂里也要不了那么多柴呀!”

柳明從政府辦公樓出來,太陽已經照在了河堤上。賣菜的人們早已散去,地上留下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菜皮。

馮師傅的寢室里,年剩在那兒笑嘻嘻地喝著茶。柳明有些納悶,他們不是冤家對頭嗎?

馮師傅見柳明進來,對年剩說:“你把茶杯端上,先出去曬曬太陽,我們商量事兒。”

柳明說:“砍柴燒炭的事兒,胡鄉長同意了。他讓我們商量,看咋搞?”

馮師傅說:“我按當地價收購,也不能虧人家。全部送到食堂院子里來。村上要安排人在這兒過稱。砍伐證的事兒。胡鄉長咋說了?”

“胡鄉長只說要合法,沒說砍伐證的事兒。”

馮師傅說:“那你先組織村上搞,砍伐證由我來辦,咋樣?”

“那太好了!”

柳明出來,心里熱乎乎的,充滿了感激之情。

馮師傅把年剩從鄉政府辦公樓領到他寢室后。讓他坐,還很殷勤地倒了一杯茶。年剩拄著拐杖靠在門上。氣鼓鼓的,一言不發。

“這好長時間我在想,確實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的一時冒失。不過我會對這個事兒負責任的,就看你愿不愿意。”馮師傅邊說邊把年剩拉坐在椅子上。年剩也接過了他手中的茶杯。

“你年紀也大了,腿腳不靈便,確實需要人照顧。既然敬老院你不想去,就跟我們過算了。我把你當老哥子看待,我吃啥你吃啥。生管養,死管葬。”馮師傅眼睛有些濕潤了。

“那咋弄得成呢?”年剩覺得哪有這等好事。

“你要不放心,我們可以到縣民政局辦理領養手續,再請公證處公證。”馮師傅繼續消除年剩心中的疑團。

馮師傅還真的到縣民政局辦了領養手續,做了公證。把年剩的房子賣了給他入了康寧終身保險。年剩就成了馮師傅的家庭成員之一。每年的救濟款和救濟糧自然也都給了馮師傅。

消息傳開,有的說馮師傅積福成德,有的說他罪有應得。也有的說他想得年剩的家業。后來,都說馮師傅是個好人。特別是胡鄉長,馮師傅為他解除了心中頑疾。心里輕松踏實多了。他覺得,馮師傅是書讀少了,要說他解決農村的矛盾糾紛,還真有一套。讓他當個縣信訪局長都不成問題。

馮師傅對年剩像親兄弟一樣。年剩也很自覺,常常搬一小馬扎,在公路邊的菜園里幫馮師傅扯草、間苗。或者在門前的木瓜樹下,給馮師傅的孩子講武當山上的今古奇觀。只是馮玉影常拿眼睛白他,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回家的溫暖。

柳明對完成迎春溝稅費任務充滿了信心。只怕還會在那兒住些日子。于是他買了雙解放鞋和一小袋大米,帶了被子和一些舊衣服奔迎春溝而去。

村主任為他支了張木板床,還安排磨房女人為他們做飯。迎春溝的人們第一次看到自己帶糧食,穿著和他們差不多的鄉干部來村上蹲點。就有人主動跟柳明搭訕。

不出柳明的所料。他走后,沒有一戶主動到村主任那兒交錢的,村長也沒下去催。

村主任聽說要賣柴賣炭交稅費,心情十分憂郁。迎春溝的人們也曾經靠這紅火了一陣兒,但老村主任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不能吃了祖宗的飯,砸了子孫的碗。又考慮到柳明還像自己的人,不能讓他為難,再說,村民們也可以借此機會多砍些柴燒些炭,交夠了稅費,自己可落幾個零花錢。于是,他對柳明說:“那今天晚上開個會,明天就開始搞。”

晚上,大家又聚集在磨房。圍著柳明和村主任坐了一圈。

村主任說:“通過柳同志積極爭取,鄉上同意我們砍些柴,燒些炭。鄉上食堂大量收購,價格隨行就市。大家除了完成今年的稅費外,多掙的歸已。”

大家議論紛紛,這總算有個掙錢的門路了。

村主任接著說:“駝子上不了坡,到鄉上負責過稱。磨房女人幫忙做一下飯。這兩家稅費任務我們平攤。另外,每個人從超額收入中提百分之五,算他們的工資。明天都搞早點,到外坡四方坪集中。”

大家都非常高興。長腿女人把潘駝子的屁股打了一巴掌。“你狗日的最合算,調到鄉政府工作,還給你發工資。”駝子偏著頭,一本正經地說:“哪個雜種想到鄉政府去,要不跟村主任說,我倆換換。”長腿女人說:“給你開玩笑的,你還撿個棒槌當個針?”

月光下,大家伙磨刀霍霍。他們才不管什么“祖宗飯”、“子孫碗”呢!

第二天,柳明也帶上一把斧子,和大家一起上山了。

鄉機關食堂的大院里,潘駝子坐在磅秤旁撥拉秤砣,年剩在一旁邊記賬邊監秤。馮師傅還時不時地過來檢查。柴禾堆得像小山樣,還在一天天地長大。

馮師傅天天都在這里指揮著過稱記賬碼柴禾。有時也親自動手,把比較零亂的地方重新拾掇整齊。

在柳明和村主任的精心組織下,迎春溝的人們很快就完成了當年的稅費任務。超額部分,馮師傅作現金結算。每戶掙到了一兩百元,但迎春溝的外坡全部變成了禿子。

大家興高采烈,爭先恐后地接柳明吃飯。柳明的腳也不再因過多地出汗而難受了。

村主任常常望著光禿禿的山發呆。他心里空虛極了。難受極了。甚至有些后怕。還夾雜著一些上當的感覺。

柳明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沒事,明年我還要求到這兒蹲點。沒有樹砍了,我們發展畜牧業和中藥材產業。好好地干一把,有錢了,還要修公路,架電線。不讓山外的人小瞧咱們。”村主任早已熱淚盈眶了。

就在柳明和全村的人們規劃發展藍圖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到了迎春溝村。馮師傅在縣木材出境檢查站被扣留了。在他裝有花生的車上查出了大量的木材和木炭。檢查站立即沒收了木材和木炭。把馮師傅交給了縣林業公安科處理。

縣林業公安科迅速成立了專案組,進行了立案偵察。他們開著藍白相間的警車,拉響了警笛。一路威風凜凜地駛進了鄉政府。他們在鄉政府吃了午飯后,在派出所金所長的帶領下,開進了迎春溝。

他們對現場進行了拍照錄像。對村民作了詢問筆錄。然后又浩浩蕩蕩地回到了鄉政府。

兩只老鴰落在磨房邊的迎春花樹上,陰一聲陽一聲叫。駝子心里發毛,罵了樹上的老鴰。

老鴰哇,哇你媽,你媽死在天底下。紫竹棍抬你媽,木锨板埋你媽。

柳明也隨專案組一起到了鄉政府。這時,馮師傅剛從縣里回來。柳明連忙問他,“砍伐證辦了嗎?只要有證采伐還怕個球。”馮師傅說:“有沒得采伐證與我啥關系,誰采伐誰辦證,哪兒有我收購人辦證的?我只是不該運往境外。其他的跟我不相干。”柳明的頭大了,渾身輕飄飄的。他抱著一線希望找到了胡鄉長。胡鄉長說:“我說了必須合法。什么叫合法?合法就是要持證采伐。采伐證呢?真是糊涂啊!”柳明眼前一陣發黑,他勉強站住。“還請胡鄉長多給他們做些工作。”差不多是哭腔。“工作我們肯定會做的,但迎春溝的村主任恐怕是保不住了。”

第二天,派出所金所長到迎春溝通知村主任到鄉上去一下。他們沒走多遠,潘駝子就把全村老少集中起來,留下了磨房女人和長腿女人看守村子,其余奔鄉政府而去。

駝子帶領大伙剛到鄉政府門口,就看見村主任戴著手銬上了警車。“莫慌讓他們走!”駝子一聲令下,村民們把已經啟動了的警車堵在了鄉政府的院子里。

干警們費盡了周折,幾個女人仍然躺在車輪前面,聲稱不放村主任軋死也不起來。這邊金所長已經和駝子發生了沖突。駝子抱著金所長的腿,金所長按住駝子的頭。金所長大喝一聲“來,銬起來!”駝子的頭鉆在金所長的胯下,大吼一聲,“婆娘們,砸!”女人們一窩蜂地撿起地上的磚頭,操起柴禾棒。圍著警車,奮力舉起。

“住手!把手里的東西統統放下來!”柳明突然出現在人群中。他這一嗓子如晴天霹靂,把大家都鎮住了。女人們高舉的胳膊又軟綿綿地放了下來。

柳明走到林業公安科長面前,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叫柳明,是鄉政府的招聘干部,在迎春溝蹲點。是我讓他們砍柴燒炭的,我還親自參與了砍伐。沒辦采伐證也是我的責任,這與村主任和村民們不相干。請你們放了村主任,有什么責任我一個人承擔。”馮師傅在后面捅了捅柳明的腰,柳明扭頭白了他一眼。

村主任放了出來,柳明坐上了警車。村民們還是圍著警車不走。柳明對村主任說:“你們回去吧!按我們計劃先把豬牛羊欄建好。等我回去后,再想辦法給你們搞豬牛羊的苗子。放心,我會沒事兒的。”村主任一揮手,村民們閃開了一條道,目送警車漸漸遠去。

村民們回去后,按照柳明的囑咐,開始了豬牛羊欄的建設。

柳明涉嫌盜伐林木依法刑事拘留。在看守所里,每天早晨六點鐘就起床,洗刷完畢,規規矩矩地坐在床上背誦監獄規章制度。

他們號子里只有兩個人,開始相互不答理,后來慢慢就成了熟人。那個人姓黃,安徽亳州人,是做中藥材生意的,涉嫌詐騙被批捕。他以前是專做迎春花藥材生意的,后來迎春花少了,便開始搗騰假藥材。

柳明這才是第一次聽說迎春花蕾是一種中藥材。于是,他萌發了一個設想,把迎春溝外坡的禿山上全部栽上迎春花。再與中藥材公司和園林公司簽訂供銷合同,既綠化了荒山,又取得了經濟效益。豈不是兩全齊美。

“二號,嚴肅點兒,笑什么笑?”監獄警察一聲吆喝把柳明從美好的想象中喊了回來。

胡鄉長確實沒有食言。他找到萬副縣長,請萬副縣長給林業局和公安局做工作。柳明妻子也找到自己一個在檢察院工作的堂兄。人托人地說情,人請人地吃飯,人替人地送禮,總算給柳明辦了取保候審。

柳明出來了,他在看守所整整呆了兩個月。

回到鄉政府,柳明聽到的第一件事是年剩被車撞死了。是在給馮師傅的菜園拔草時,橫穿馬路被撞死的。肇事司機也沒抓住。馮師傅厚葬了年剩,也得到了保險公司的一筆賠償金。大家都說馮師傅有良心,是個大好人。

聽說柳明回來了,迎春溝的村民在村主任的帶領下,到鄉上迎接柳明。

柳明來到迎春溝,看到家家戶戶的豬牛羊欄建起來了,并且很標準。外坡的禿子山上也挖好了樹窩。女人們每人為柳明做了一雙繡著迎春花的鞋墊。它們并不十分精致,卻滲透了迎春溝人們的真情實感。柳明總算悟出一點東西,鄉干部說好當也好當,說不好當也不好當。為群眾辦事就好當,不為群眾辦事就不好當。

柳明問村主任:“迎春花的苗子是從哪兒來的呢?”村主任說:“在我們這兒,迎春花很容易成活,可采用分株法和壓枝法進行移栽。”“我想把外坡的禿子山上都栽上迎春花。行吧!”柳明說。村長說:“那到行哦,反正總是要補植的。”

柳明在信用社給迎春溝貸了兩萬塊錢,要各家各戶把豬牛羊的苗子弄回來,他自己到安徽亳州去了。

快過年了,柳明才回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迎春花的開發老板。他到迎春溝一看,十分高興,當即表態先投資十萬元在這里開發迎春花。

這時,磨房旁邊的迎春花真的開了,一片燦爛。有詩贊曰:

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

憑君語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選自芳草網www.fangcao.com.cn)

責任編輯:戈 冰

網友評論:

daming1119:小說鄉土氣息濃厚,人物形象鮮明,特別是柳明、村主任的形象幾能催人淚下,能夠讓人感動的點很多。針砭時弊不露痕跡,胡鄉長、萬副縣長等玩弄權術的形象夠典型了,非經深入觀察不能寫出。語言耐讀、耐咀嚼,方言的恰到好處的運用,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性和文學色彩。

恬靜:小說值得一看,貼近生活,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寫照,看后耐人尋味。

晴川小樓:這篇小說是農村稅費改革前夜,貧困農村生活的縮影。消費水平的提高、繁重的農業稅費和義務投工與農民的一畝三分薄地逐漸失衡,人們開始對“生意買賣眼前花,不勝種莊稼”的老話早已沒了信任,浮躁、彷徨的他們正試圖掙脫土地的束縛,內心深處的積淤一觸即發,這就需要基層干部的體貼、引導和真正意義上的服務,而不是為了政績到處點火。這篇小說很深刻地揭示了這一主題,筆墨十分到位。

唐封古跡:如今,農業稅取消了,輕裝上陣的農民充分發揮各自的聰明才智,積極投身新農村建設之中。但是他們不會忘記那段歷史,鄉鎮干部也不會忘記那段歷史。小說通過鮮明的人物形象、富有個性化的語言和精巧的結構,藝術地再現了當時貧困山區的農民生活、干群矛盾和許多人的無可奈何。記憶是深刻的,思考也是深刻的。

鄉土書寫:鄉土氣息濃郁,不可多得的鄉土文學。

博士點評:

這篇小說以征收\"昨天的農業稅\"為緣起,以質樸平實的語言講述了\"柳明\"這位正直的鄉干部在上任后,對農村改革之路的積極開拓以及由此帶給迎春溝的可喜變化。而與之形成強烈對照,作者淋漓盡致地繪出了一批腐敗官員的丑陋群像,筆鋒犀利地揭露了一幅幅令人瞠目的政治內幕。小說對于民歌民謠的運用是獨具匠心的,于辛辣的嘲諷中流露著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小說對景物與細節的描繪也風格獨特,猶如線條明晰的木刻版畫,有著鋒芒而堅韌的質感。

點評人:復旦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 李鶴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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