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分別了幾年,總是沒有時間去看看他們。裝修好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老人們來住一段時間。
母親打扮得整整齊齊來到了北京。我們上班的時候,母親寧愿在家里給我們做飯。沒有我們陪伴,她就喜歡和我的家、我的物品為伴。在她眼中,都市的繁華熱鬧,沒有兒女的氣息來得那么貼切。
母親在我的家里很謙卑。我知道,慈愛,長久的思念,早已銷蝕了她強烈的個性。強悍、潑辣,我幼年時熟悉的母親的形象,無影無蹤了。鹽,先放還是后放,她都要問我一句。我說:“媽,這些都是你教我的呀。”母親總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新的習慣?!?/p>
出去玩的時候,母親搶著買水和零食。給母親的每一筆錢,她都記在心里,算是她欠我的。一有花錢的機會,她就給我們花,但從不算我們欠她的。她把她的錢,她的勞動,她的健康,她的心情,都給了我們,給了家,但從不給我們記賬。
母親給我的每個電話都有祝福和道謝。她總是感謝兒女給她的任何一點點,哪怕只是打一個電話,叫她一聲媽。母親曾那么抱歉地對我講,她老了,她只有能力給我這些心意了。那些心意對我來說都是沉甸甸的。但母親還嫌太輕,她把我給她的錢,慷慨地捐給寺廟,給生活困難的人。母親說她用我的錢去給我積德,我的一生就會平安。后來,我對母親說,我相信她為我做的一切。我在生活的每一個重要關口,要實現某個愿望,或者出差深夜到達陌生的城市無人陪伴的時候,我就刻意去想母親,去使用她給我的祝福,以得到身心的平安。
母親生養了四個孩子,但只有我的二弟離她近一點。母親的心就要遠遠近近分成四份,而且還要分成四等份。我和小弟住得很近,只要十多分鐘就能互相串門,而且我們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母親還是要顯示她愛心的公平。每次給我們寄吃的東西,母親都不厭其煩地用細針密縫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包裹,放在一個大包裹里。
我們說:“媽,我們自己分就行了?!?/p>
母親會說:“你們自己怎么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對你們已經習慣了一碗水端平。”但實際上,母親分成兩個包裹的東西,我們是一鍋煮了吃的。
母親需要什么東西,哪怕小小的東西,她也是分頭向我們要。藥用的銀杏葉茶她向弟弟要,銀杏果她向我要。但實際上,銀杏葉茶和銀杏果是弟弟買的。我給父親買樣禮物,稱是弟弟和我一起買的。這都是為讓母親心安。
我一直無法從正面感受母親追求公平的意義,但反過來一想那些心有不公的父母對兒女感情的傷害,對家庭和睦的傷害,我就明白了母親的慈愛和智慧。
其實,我知道,母親最喜歡的公平,不是縫重樣的包裹和分頭打電話向我們要小東西。母親最喜歡的公平是,四個孩子和孩子的家人,和她坐一個圓桌上,吃她做的一樣的飯菜。
然而,母親得不到這些。母親得到的只是坐在空空的大房子里,大大的空桌上,和我的父親,另一個白頭發的人,一起應付不好的胃口。只有仿佛聽見遠處的兒女的笑聲時,母親衰老的牙床才會突然有力,香香地咽下一口飯菜。
許多年前,母親是一個健朗的農婦,她的田地里,麥浪滾滾,稻香撲鼻,她的菜園子里,花果累累。母親盛年的生命和秋收前的莊稼相映成輝。然而,秋收之后,田野變得松懈疲憊,呈現出安寧的空曠。母親也正是通過她自己辛勤的勞作,鼓勵、幫助兒女遠離家園,把她豐收的人生變得一片空曠。
秋收之后,母親就長久地,長久地,坐在空曠的田野上。
編輯/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