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xiāng)村出生,在鄉(xiāng)村長大,后來又長期在鄉(xiāng)村工作,年過三十才來到大城市生活。我總是以鄉(xiāng)下人的角度來感受城市生活,這樣的感受與今天城市化的目標(biāo)頗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批判城市文化。
我生活過的兩個城市是中國城市化最明顯的城市,一個是上海,一個是北京。我現(xiàn)在居住在北京的望京小區(qū),小區(qū)面積大約10平方公里,規(guī)劃的居住人口要達(dá)到60萬,號稱“亞洲第一大小區(qū)”。60萬人口的小區(qū),只有一個面積很小的公園,幾乎沒有什么其他綠地和森林。整個小區(qū)高樓林立,站在任何地方舉目望去,看到的都是鋼筋混凝土。走在混凝土的森林里,看著擁擠不堪的大車小車,我總是感到遍地荒涼。這是一個非人的世界,感受不到自然的氣息,感受不到生命的氣息。
我想向高樓之外的地方尋找自然的氣息,比如用仰望天空之類的方法,將自己的思維延伸到混凝土森林之外,從那里獲得一點兒舒展的感覺。可是我的這個愿望也只能落空。我的孩子兩歲的時候就說,我們住的高樓高到天上去了。
我們夫婦經(jīng)常在晚上領(lǐng)著孩子出去走走,希望讓孩子感受一點兒月亮的詩意。但是在那里沒有辦法看月亮,即使從破碎的天空欣賞一個破碎的月亮也很難。城市的夜晚充滿了照明設(shè)施,到處燈火通明,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月亮模糊的臉蛋,也沒有多少欣賞價值,無法找到那份澄明、那份晶瑩、那份相顧相盼的交流和融合。要看到星星那就更難了,跟城市的喧囂和浮華相比,星星實在太弱小了,怯怯地躲到幽深的遠(yuǎn)方去了。
生活在城市的孩子,他們生活在一個遠(yuǎn)離自然、遠(yuǎn)離生命的地方。雖然他們社會化的資源享受得多一點兒,比如教育投資啊,公共汽車啊,劇院哪,藝術(shù)展覽哪之類,可是那些對于生命來說更加根本的東西他們卻享受不到。他們沒有小溪,沒有山巒和原野,他們吃不上野山楂和野草莓,見不到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和梔子花,他們聽不見松濤的咆哮和竹林的柔軟的吟唱,看不見螞蟻搬家和大雁南飛,見識不到豬婆下崽、烏鴉洗澡和小雞出殼,以及蜘蛛結(jié)網(wǎng)和螢火蟲飛舞,他們雙腳踩不著泥土,身體沐浴不到植物的芳香和火糞的煙霧。他們沒有機會在高粱地里捉迷藏、在稻草堆里翻跟斗,等等等等。他們甚至難以見到河流與波浪,有的孩子竟然把江河理解為卡通畫片上的三根波浪線。
我常常禁不住猜想,城里的孩子與鄉(xiāng)村的孩子,他們對自然世界的感受可能猶如天壤之別,甚至“自然”這個詞的基本含義在他們心中也相距遙遠(yuǎn)。他們對于自然的理解也是相當(dāng)狹窄的,他們看到的無非是無生命的鋼筋混凝土,看不到日出日落、月出月落的美麗景象,看不到星星的寧靜和歡欣。
我以一種很悲觀、很無奈的心態(tài)游走在城市的荒寒之中,唯有一種方式可以排遣我的無奈,那就是想象著有朝一日能夠到一個有山有水、有樹有花、有鳥有獸的地方去生活。
摘自《文學(xué)與人生》
編輯/康良
摩羅,原名萬松生,1961年5月生,江西都昌人。現(xiàn)供職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著有長篇小說《六道悲傷》(《十月》長篇版2004年寒露卷),隨筆集《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因幸福而哭泣》、《不死的火焰》、《我的故鄉(xiāng)在天堂》、《第一年——一個人文學(xué)者的育兒手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