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一群真實的山里兵

(一)

長途車開到目的地的小鎮(zhèn)上一停穩(wěn)，我跳下車，目光急切地尋找起前來接我進山的第二炮兵某旅6號哨所負責人三期士官段云龍。

一發(fā)現(xiàn)他，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我不明白，它為什么會那樣黑。對此，段云龍解釋說，增白霜天天抹都不管用，管用的方式就是到山外待些日子，不讓山坳里的旋風整天颼。

說話間，段云龍帶著我一個勁地往深山溝里鉆。山越走越多，溝越鉆越深。步行路上，段云龍介紹，哨所共有6個兵，老兵偏多，有5個士官1個列兵。

哨所是二炮部隊典型哨所之一，其功能在戰(zhàn)時和部隊執(zhí)行重大軍事活動時發(fā)揮，平時僅派幾個兵守著。這幾個兵無論是生活狀態(tài)，還是其面對自然的惡劣程度都無法與那些在邊界線上，響名軍內(nèi)外且頻見各大媒體的如神仙灣、查果拉、乃堆拉等哨所相比，但他們同樣遠離機關、都市、人群，也許身處深山，便是他們的獨特之處。

深山深處幾個兵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我時常憑著有限認識和思維去想象。想得多了真了，不久前終于忍不住前往探訪。跟進路上，我一直回想此行目的和意義，搞得自己給段云龍的第一印象是也和他們深山戰(zhàn)士一樣，屬“少言派”的人。

“到了。”在一個山坡頂上，順著段云龍手指的方向，我終于發(fā)現(xiàn)哨所。隔幾百米距離，它給人的感覺像一農(nóng)家小舍。

走進去，它又像賓館。空調(diào)、彩電、冰箱……應有盡有。我剛坐穩(wěn)，后來才知道名字的列兵湯勇已從冰箱里拿出個蘋果遞了過來，一期士官姚戈也熱情地端過來一杯水。我忙說著感謝之類的話語，而兩小伙并不接應，只是呆立一旁呵呵地笑著。

(二)

由于路上累，當晚早早睡下。

睡得早，起得就早。第二天清晨，在我陶醉山間那分清靜之余，“咩，咩”，突然有羊叫聲傳入耳中。我以為是聽錯了，可隨后又有羊叫聲在山間回響。

哨所幾個兵聽到羊叫聲沒有我那樣好奇，卻態(tài)度堅定：堅決要“消滅”掉羊。在三期士官閆耀輝解釋下，我才弄清他們說的“消滅”其實就是要把羊趕出軍事禁區(qū)。

和5個戰(zhàn)士從不同的方位登上哨所小屋背靠著的那座大山山頂。整個過程我瞪大眼睛，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畢竟三五搭伙的羊在山的背景中實在顯不出影兒。一期士官朱黎明說，要循聲追趕。我遵循經(jīng)驗。當分散開的我們從幾個方向包抄翻越過大山后，羊還真成了群，我粗略數(shù)了數(shù)，不下50只。

駐地城里人愛吃羊肉，特別愛吃山羊肉，牧羊是許多山村人發(fā)家致富的經(jīng)濟源，于是，便有許多移動牧羊部落，自然就常常會有人和羊闖進軍事禁區(qū)。

難以對付的是羊。聽說牧羊人只要把羊趕到山腳下，羊就會自己到山上覓食，等天黑前吃飽了還會在頭羊的帶領下下山。山上的草都長在石縫間，很少，哨所偽裝靠得就是綠色生態(tài)，戰(zhàn)士們都恨山上的草不能長成參天大樹那般，又怎能容忍草遭到殘害呢。

趕走羊又送了一程，待繞著山路回到哨所，早已過了午飯時間。這一趟下來竟需要四個多小時，而且全是爬山下山，又驚又險。一進門，留守值班并做飯的姚戈，趕緊從備用藥箱內(nèi)取出酒精和棉簽說，擦擦準備吃飯吧。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和三期士官李衛(wèi)國外，其余四個人都被山上的尖石磨得掛了彩。打量一下每條撩開褲腳的腿，我發(fā)現(xiàn)斑斑點點、大大小小的新老疤痕與腿上皮膚極不協(xié)調(diào)。

趕羊是這群山里兵的額外工作，也是哨所最苦最累的活，平均下來，三四天這幾個兵就得到山上“活動”一次。周圍二十幾公里內(nèi)的村子都早就警告過，可這種事說得太白也容易使哨所暴露，而且也警示不了移動放養(yǎng)的牧羊人，他們每次冒進，幾個兵只有全力去驅趕。其實，部隊機關只要求絕不能讓人闖進軍事禁區(qū)，但羊也不得不趕，幾個兵不想因自己的不主動作為，給大山腹內(nèi)的國寶坑道偽裝構成任何危害。

說實話，未進哨所時，我猜測過幾個兵的精神狀態(tài)，也想到他們會在山中混日子，畢竟哨所又小、又散、又遠、又常年脫離機關。現(xiàn)在看，猜測完全多余，他們趕羊的主動作為就是肩上有擔子，工作有責任，胸中有動力的最好表現(xiàn)。

和6個兵一起生活，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用哨合內(nèi)的廁所，而是跑上幾百米到大山腹內(nèi)坑道中的戰(zhàn)時官兵臨時生活區(qū)的廁所里解決。起初我不解，詢問后，我便也自覺地跑上幾百米去上廁所了。

去年底，部隊機關派技術人員來教他們自己在國寶坑道里培育了厭氧菌，為了維系厭氧菌長久的生命力，他們都臺不得浪費掉自己的排泄物，只為讓厭氧菌活的長久，為讓部隊官兵人住執(zhí)行軍事任務時，坑道內(nèi)生活區(qū)的空氣質(zhì)量會更好一點。幾個兵就這樣天天跑，次次跑得很積極。列兵湯勇說，跑著跑著便能跑出為哨所盡責的神圣感……

(三)

在偏遠哨所，官兵不怕苦和累，就怕寂寞，已是共識。走進哨所，我就在觀察、尋找那種“白天兵看兵，晚上數(shù)星星”的寂寞跡象，可我發(fā)現(xiàn)幾個兵個個、時時都很“忙碌”。

走進哨所的第三天上午，和兩個一期士官在一起搞洞庫門維護，我試探性地問他們，得到的結果和我私下分析一樣，他們用忙碌打發(fā)寂寞。

中午開飯時，負責人段云龍說：“下午起床后閆耀輝你給大伙講講洞內(nèi)配電專業(yè)的知識和操作要領!”

下午2點30分，閆耀輝準時帶著大伙進洞，在電站旁邊操作邊講解，甚是投入。段云龍告訴我，這是哨所在組織專業(yè)學習，他還說只要大家閑下來時，就會安排點事情來做，目的就是不至于讓幾個兵沒事時圍著大山團團亂轉。

晚飯前和湯勇去澆樹，我突發(fā)奇想地問湯勇這個列兵：你入伍前家鄉(xiāng)有山嗎?湯勇說，有是有，基本不進去。我一聽來了精神，便問道：現(xiàn)在進來了卻出不去，感到閉塞嗎?

哨所很好利用了出山買給養(yǎng)的機會，一般三天出山買一次，大伙輪流著去，我也沒感覺有多封閉。湯勇靦腆地告訴我。

“段云龍。”“到。”“李衛(wèi)國。”“到。”……吃完晚飯，幾個兵在面對部隊遠程可視電視電話會議系統(tǒng)參加革命軍人核心價值觀主題教育前，軍務參謀對他們挨個點了名。

點到誰，誰就往攝像頭前晃一下。機關要求支持這個系統(tǒng)的電腦必須24小時開機，以方便上級聯(lián)絡、集會、教育和檢查。哨所幾個兵告訴我，機關都非常信任他們，一般查人的行動幾乎沒有，有的是部隊首長經(jīng)常在攝像頭前與他們聊天，拉拉家常，和他們一起排除寂寞并鼓勵他們要好好盡職哨所。

值得一說的是，在支持電視電話會議系統(tǒng)的電腦旁還擺了一臺專門娛樂的電腦。那是機關考慮哨所生活單調(diào)專門配給他們玩游戲的，所以幾個兵沒事時也會玩玩“反恐CS”、耍耍“英雄無敵”。

其實，哨所戰(zhàn)士的內(nèi)心還是寂寞的，但他們都在努力地分散寂寞，所以他們不怕寂寞……夜晚坐在宿舍，我在采訪本上寫著隨想。比如：他們的內(nèi)心是真的渴望能見到更多的人。年初部隊來駐訓，一下子來了幾百號人。那幾天這群兵的感覺比過年好，雖然每個人每天因值班、保障等任務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但每個人都很有精神。

(四)

走進哨所，我發(fā)現(xiàn)幾個兵有個共同的“愛好”：逗狗、遛狗。除了軍犬“紫龍”外，哨所還養(yǎng)了三條土狗，加上“道道”剛下了三個狗崽，共有七條。多數(shù)看電視的時候，“道道”都會自然地蹭到幾個兵身邊，眼睛也直勾勾地緊盯著“工作”著的彩電。幾個兵給這條黑狗起名“道道”，寓意指存放國寶的坑道，因為大伙守著它，它也守著大伙。

另外幾個兵的得意之作是給那條大個子黃狗起名叫“大命”。“大命”是他們從幾公里外的村子里撿來的。對于哨所戰(zhàn)士而言，多一個生靈就多了一分快樂，所以半年前看到被遺棄在山坡上、骨瘦如柴、斷了兩條腿且奄奄一息還是小狗崽的“大命”時，便把它抱回哨所，經(jīng)過訓犬員姚戈十幾天的精心護理和照顧，“大命”總算脫離了死亡線，后來幾個兵一致給它起名叫“大命”，祝愿它健康、長壽。平時幾個兵對“大命”呵護有加，餐桌上的骨頭都讓它先用。

只可惜“大命”犯了一個無法原諒的錯誤，使它在幾個兵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從寵兒的角色旋轉成了憎恨的對象。它趁人不在襲擊了段云龍他們買回來已養(yǎng)了半個多月的雛雞，把11只小雞吞掉了10只。出事那天，幾個兵瘋狂地數(shù)落“大命”，希望它改掉惡習，幾個兵也本著“治病救人”原則，不想把它一棍子打死，但狗畢竟是狗，沒過多久，“大命”再次把8只小鴨裝進了肚中，幾個兵只好把一向膽小怕事、備受同類欺負的“大熊”當作了新寵兒。

當然，軍犬“紫龍”的地位是“道道”等無法撼動的。但“紫龍”有點孤芳自賞，不懂得尊重同類與它們搞好關系，只要抓著個機會便用武力耍老大，它訓練有素無需太施展便能徹底地把“大熊”擺平，每次它表現(xiàn)得都很暴躁，這不知是不是因自己獨守深山過于孤獨的原因。姚戈說在軍犬基地它與同伴都很友好，不像現(xiàn)在這樣，所以幾個兵都盡力改善它們之間的關系，可是讓“紫龍”與同類和諧相處真的很難。

這是壓在幾個兵心頭的一塊心病。他們有時感慨：身處深山都不容易，為什么它們就不能像他們一樣互相謙讓，和諧相處呢?

(五)

和幾個兵相處，我真切地體會到和諧的氛圍。

姚戈告訴我，他心情煩躁時真想找人打一架，就想圖個熱鬧。可真要打架卻誰也不愿出手。

起初，姚戈進駐深山時，覺得老兵朱黎明講話粗，很不懂得尊重人；朱黎明發(fā)現(xiàn)姚戈這個比自己晚一年兵齡的“新兵”很不聽話，有時還沖自己牛哄哄的。兩人越看對方越不順眼，矛盾便漸漸激化。

一天，姚戈安靜地對朱黎明說，咱倆誰也不服誰，找個地方打一架吧!

地點選擇在山腳下那片開闊地，也恰好其他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撩起袖子，朱黎明不干了，理由是哨所就這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姚戈想想也是，這架要打了，那么在山中這一段時間內(nèi)，各自都將會失去一個說話對象，豈不又增添了一分寂寞。于是，“決斗”成了“舌戰(zhàn)”，如今倆人已成無話不說的好兄弟了。

其實，豈止他倆是好兄弟!十來天的相處，我羨慕哨所幾個兵之間那分互相體諒、照顧與關心的情誼。

有這樣的一幕牢牢地印入我的腦海。剛到的那晚吃飯時的氛圍，可用“溫馨”形容。

“閆耀輝，你要多吃肉。”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吃不下硬讓吃多難受啊。”我插了一句。段云龍立即說“你瞧他瘦得跟猴似的，一直這樣，下次他老婆來，不又得說肉全叫我給吃了啊!”段云龍話音剛落，幾個人都笑了，笑得最燦爛的是閆耀輝。當時，我就打量一下閆的體形，和段云龍相比確實不是…個級別。說這是玩笑也好，班長關心戰(zhàn)士也行，總之一股暖暖的感覺伴著笑聲直往我的心頭涌。

置身6號哨所，舉目四望，除了山還是山。都說山里氣候無常，說變還真就變了。到哨所的第六天中午，山間突降暴雨，繼而狂風大作、氣溫驟降。幾個兵心疼剛栽下去的樹苗，在雨水中忙活了好久好久。結果到晚上有3人高燒不退，只能臥床休養(yǎng)。

在廚房熬姜湯間隙，我問列兵湯勇：平時班長，老兵對你好嗎?

湯勇說：“比親哥哥還好!”

我問：“能具體一點嗎?”

湯勇說：“上個月28號我第一次在外過生日，白天段班長為我放假，晚上還為我辦了個生日宴會。正快吹蠟燭時，我爸打電話來說，媽特想我，她今天也做了桌生日宴席為我慶賀，可她一直沒動筷。我一聽，情緒來了。后來兒位老兵就想辦法引我笑，段班長端起一塊蛋糕送到我面前并虔誠地唱起了生日歌，像個求愛小伙子的表現(xiàn)，沒想朱老兵快人一步，迅速將一塊蛋糕蓋在了段班長臉上，頓時屋內(nèi)一片混戰(zhàn)，我破涕為笑。”

說著話，湯勇已將姜湯分好，端到每人床前。先輕輕叫醒，然后把枕頭抬高吹吹湯再送到嘴邊，這一系列細致動作湯勇這個“90后”出生的小伙連做了三遍每遍慎而又慎，讓人備覺溫暖。

(六)

大伙擺脫感冒后，李衛(wèi)國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巡通信光纜線路。

李衛(wèi)國在走后的第二天回哨所時，還給大伙帶回了一只土雞，說要讓生病戰(zhàn)友補一下。

這時，段云龍強烈要求要再為大伙做頓他河北老家正宗的炸醬面。段云龍一說，大伙都會意地忙開了。可湯勇說，都好久沒吃炸醬面了，那剩下的半瓶甜面醬叫他昨早收拾冰箱時丟掉了。段云龍急了，沒甜面醬打鹵就不叫炸醬面了，趕緊叫湯勇去山旮旯里找。

還真從山坳里找回了那封著口的半瓶甜面醬。于是晚餐有了炸醬面，還有清燉土雞和一盤青菜。

我發(fā)現(xiàn)那晚每個人胃口都好。哨所飲食保障是這樣的：每個月初機關準時把伙食費連同每個人的工資一起給打到附近小鎮(zhèn)上的銀行。幾個兵經(jīng)常圍坐在一塊討論如何吃，負責做飯的人一般一個月輪換一次，但在這期間誰要想一展廚藝都可以主動上陣。這一點，普通連隊一般不會發(fā)生。

哨所有許多地方都與連隊不同。幾個兵告訴我，哨所戰(zhàn)士有個感冒什么之類的都是吃點備用藥解決的，要是情況嚴重一點就得到附近鎮(zhèn)上地方衛(wèi)生院看病。當他們給我講起“因看病遭遇愛情后又婉拒繡球”這件有意思的事時，我立馬“貼住”當事人姚戈。

向姚戈拋“繡球”的姑娘叫張倩，是哨所附近一村莊的女孩，她在駐地鎮(zhèn)衛(wèi)生院當護士。約兩個月前的一天，患重感冒的姚戈來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看病。張倩一看姚戈，就認出他就是經(jīng)常幫她家鄰居干農(nóng)活的解放軍戰(zhàn)士。張倩一股崇敬之情頓時化作細致入微的服務，細心的張倩從處方箋上記下姚戈的通訊地址。

一周后，張倩一封飽含情意的求愛信飛進深山。懷揣求愛信件，想到漂亮、大方、熱情的護士張倩，姚戈臉紅心跳。他甜蜜地想到枯燥的深山生活要投入一份感情，就會變得美滿。但姚戈轉念一想，條令明確規(guī)定戰(zhàn)士不準在部隊駐地找對象，是戰(zhàn)士就要遵守好部隊紀律啊。姚戈再往深處一想，張倩才19歲，她的愛意多半是對軍人的崇敬，如果以后不合適，豈不傷害了姑娘對軍人的感情。于是，姚戈悄悄將信鎖進了床頭柜。

沒想，姚戈越沉默，張倩越固執(zhí)。沒到一個月，張倩就給姚戈寫了9封情書，一封比一封熱辣。在第9封求愛信中張倩說：“我不奢求你能出來赴約，回個信總可以吧……”

看完第9封信，姚戈擔心張倩受到傷害，只好回信。信中，姚戈說：“身處深山我需要愛情，但我是戰(zhàn)士，不能違反部隊紀律在駐地找對象啊!希望你好好工作，相信一定能遇到自己心儀的‘王子’。”經(jīng)一番開導，張倩冷靜地在回信中對姚戈說“你不僅品德高尚，還是一個守紀律的好戰(zhàn)士。我沒看錯人，現(xiàn)在雖然我更喜歡你了，但請放心，我會將這份感情珍藏于心的。”

返回機關，我以《“白衣天使”九封求愛信

沒動深山戰(zhàn)士一顆年輕心》為題寫了篇消息投給了《火箭兵報》。稿件發(fā)表那天，我和幾個兵挨個通了話，從他們樸實的話語中，我依稀能感受到這群山里兵的可愛。

責任編輯 王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