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日本是一個非常注重環境責任的國家。從政府到民間,在環境保護的很多方面都達到了別的國家難以企及的高度。但是日本在上世紀40年代至90年代初期,也曾因為盲目追求經濟的發展,經歷過嚴重的生態破壞和慘痛的污染代價,并爆發出一些環境公害事件。比如大家熟知的“水俁病”、“痛痛病”、“米糠油”事件等。
相對于這些事件,日本豐島非法垃圾傾倒事件沒有這么慘烈,但也是日本一個代表性的環境污染事件。首先,垃圾的數量巨大,有60萬噸之多的高污染垃圾傾倒在海島上,約占7公頃的面積。而大量垃圾的產生,源于幾十年間日本的經濟發展模式一直建立在“大量生產和大量消費”的基礎上,所以必然造成“大量廢棄”甚至是“大量污染”。此次事件的發展橫跨二十多年,影響深遠。其間牽涉到當地社團、環保組織、地方政府、中央政府、法律系統等多個社會層面的互動和轉變。日本社會為豐島事件的處理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日本政府投資50億日元,要用10年的時間將遺留的60萬噸垃圾進行無害化處理。這還不包括當地因污染而造成的難以估量的生態環境和發展損失。
中國在過去二十年間的發展,也經歷了日本社會曾經走過的道路。尤其是在發展與環保的問題上,很多日本的經驗都可以為中國提供參考和借鑒。下面所談的豐島事件,可以引起我們的思考。
發現垃圾地獄
1990年11月,日本兵庫縣的警察在香川縣的豐島西北面發現一處非法傾倒垃圾的場所。從當時空中拍攝的圖片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處理和保護措施的露天垃圾場,各種工業廢料、生活垃圾堆積如山。經過勘察,整個垃圾場占地7公頃,垃圾的平均厚度為10米,最深達18米。據測算,島內積累的各種垃圾至少有60萬噸。由于垃圾場的業主在事件揭發后曾大規模露天焚燒廢舊輪胎等垃圾以銷毀證據,令島上一度騰起濃濃黑煙。所以真正的垃圾數量可能比這個數字還要高。
在之后的調查取證中發現,垃圾場所占的區域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垃圾之谷、污染之地。從挖出的十幾米高的“垃圾墻”上,可以看到多年來垃圾被一層層填埋,積壓,有時鋪上一層水泥洋灰,之后再一層層填埋,形成了丑惡的垃圾“年輪”。垃圾中大部分是工業廢料、汽車不可回收的部分、電線、橡膠、金屬等,另外還有各種醫療垃圾、生活垃圾、電子垃圾等。
這里的環境污染程度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整個西北角不僅寸草不生,而且所有島上原來的土壤、巖石都被污染。因為雨水沖刷后垃圾排入大海,北岸的水域也被嚴重污染。
為什么一個看似普通的小島上會隱藏這么多的垃圾呢?其實豐島上除了這個隱蔽的西北角,其余的地方都很寧靜美麗,一派田園風光。其間農田錯落,林木茂密,還有時而飛起的白鷺。如果不是我們乘坐的車輛突然鉆入一條偏僻的小徑,誰也不會想到在山丘背后還藏著這樣一個“垃圾地獄”。
這個問題我提給了接待我們的當地向導。他回答說,在上世紀70年代,由于高污工業的迅速發展,產生了很多當時無法處理或企業不愿意處理的工業廢料和垃圾。與此同時,大規模的生產也造成了消費的狂潮,城市垃圾急劇增加,但城市可以作為垃圾處理的土地卻越來越少。導致一些不法之徒專門尋覓類似豐島這樣不起眼的小島,偷偷地非法傾瀉垃圾。這樣制造污染的企業可以逃避高額的處理費用和稅收,把垃圾送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所以在日本瀨戶內海及周邊沿海,豐島并不是唯一的“垃圾島”。還有很多小島和它有相同的命運,而其中一些到現在還沒有得到解決。
世上最差的垃圾處理方式
在豐島非法傾倒垃圾事件被揭發之后,引起了媒體和社會的關注。但是事件的解決卻是艱難而曲折的。
非法向島內運輸垃圾的公司破產了,公司負責人也因觸犯法律而被捕。但是根據當時的日本法律,對這類公司的最高罰款僅為50萬日元,而罪犯的最高刑期也只有10個月。可是要全部清理掉島上的垃圾,并安全善后,預算是天文數字。這個費用也遠遠超出香川縣的財政承受能力。而當時的香川縣政府也有意推卸責任。在這個過程中,由當地居民所組成的居民自治會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因為當地居民十幾年的不懈努力和抗爭,積極尋求各種社會資源的幫助,還有永不放棄的精神,終于在2000年達成了最終的仲裁和議。
根據和議,由日本中央政府和香川縣共同出資50億日元,在2016年之前,將豐島上全部的垃圾和受污染的土壤進行無害化清理。島上居民長久以來希望將全部垃圾清除出家園的夢想,終于得以實現,即使其間的努力長達10年之久。
經過前期的治理,豐島上所有被垃圾污染的區域都蒙上了特殊的塑料膜,以防止污染物擴散。同時在北岸做了特殊的隔離設施,將陸地和海水完全隔離。島上還新建了雨水回收和最先進的水凈化設施,保證不讓一滴受污染的水流到大海。
2003年,豐島的垃圾預處理設施和建立在臨近直島上的垃圾焚燒處理廠建設完成。60萬噸的垃圾開始以平均每天300噸的速度開始運離豐島并在直島進行焚燒。
我們在豐島上參觀的時候,戶外的全程中都待在封閉的車廂內。挖掘垃圾的施工現場,作業人員都穿戴著防護服和面具。為了保證施工進度的透明,這個項目還有一個專門的網站,線上進行施工現場挖掘進程的實況轉播,并記錄每天挖掘、清洗、運輸的數據,任何人都可以隨時了解。
挖掘出的垃圾由特殊的密封車輛運送到倉庫,并進行分類和清洗。有一些大型的垃圾,如遺留的鐵桶、巖石、金屬、輪胎等,會被挑出來進行清洗和特殊處理。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密封的鐵桶是由工廠送出的工業廢料,在島上遺留了200多個,誰也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東西。只能一個個打開,檢驗,再分別進行清洗和處理。
渣土類的垃圾,會被送進垃圾池內,由機械手抓取到特制的運輸車輛上,準備送往附近的直島進行焚燒。這些運輸車輛也是特殊設計的,有嚴格的密封設計,出廠之前還要全車沖洗。所有運輸車都被噴成深藍色,是特意設計出大海的感覺。運輸車從港口登上貨船,經過40分鐘的航行到達直島,然后直接開到島上的三菱垃圾處理廠。運車的貨船也是特殊設計的,一次可以運送18輛車。在船的頂端畫著黃蜂,為了警醒世人以豐島事件為戒。
在直島,有一個原來三菱的金屬冶煉廠,現在被改造成基本以垃圾焚燒為主的無害化處理廠。垃圾渣土運送到這里,進行分離、過濾、高溫焚化等一系列處理,最終變成了無害的爐渣。
我們在參觀完這一系列過程之后,見到了三菱公司負責這個工廠的工程師。他開場第一句話就說:“各位今天參觀的各種垃圾處理技術,是世界上最差的處理方法。”原因就在于它的代價太高。就算最終的爐渣可以用于建材,但也只值每噸600日元。而每處理1噸來自豐島的垃圾,成本超過8000日元。這位工程師也提到,出現在豐島的垃圾,很多都來自于當時日本的各大工業企業,其中也包括三菱。也有的來自周圍的發達城市,來自居民因大量消費而造成的浪費和污染。從這個觀點上,每個人都是造成豐島事件的罪人。而現在,就需要日本舉國之力來為當初所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
斯言善哉,世上最差的處理方式,就是先污染,再治理。一旦不能及早從源頭控制污染,當我們回過頭來想要彌補的時候,最終都要付出高昂到無法承受的代價。
社區的漫長抗爭之路
如此長時間的污染事件,難道都沒有人發現嗎? 到底是誰第一個發現了非法垃圾傾倒的問題呢?
在參觀完水處理設施后,我們來到了一個簡單、狹窄的平房內。這個房子的正式名稱是“豐島垃圾事件紀念館”,里面收集了種種資料,展示了當地社區在這二十多年間為爭取家園的清潔而不懈抗爭的故事。
1975年,一個打著觀光開發名義的公司開始向香川縣申請許可證,在豐島的西北角開展“生活垃圾無害化處理”項目。由于對這個公司以往劣跡有所了解,1000多名居民向縣政府提出請愿,請求不要給這個公司許可。1977年,當時的香川縣知事還特意到島上來和居民見面,希望說服他們不再阻撓這個許可。但是商談結果卻很不愉快,這個縣知事曾抱怨“豐島的天也美,海也美,只有人是灰色的”。而當時居民的意見也并不是完全統一,也有人提出“反對開發的人很自私,為了所謂的文化和環境,不給島上發展的機會”。最終在1978年,香川縣還是給這個公司頒發了許可證,而且在1983年,許可證由生活垃圾處理升級成為工業垃圾處理。
而后來的情節,也正如當初居民所擔憂的,這個公司在十幾年間大量運輸各種未經處理的生活垃圾和工業垃圾到島上,處理方式只有露天填埋或者露天焚燒。焚燒的煙霧和污水給島上的生態環境帶來巨大的破壞。而島上的居民也從沒有終止過投訴。一有機會,居民代表就會向當地政府表達他們對這個項目的意見和不滿。可惜直到事件被媒體曝光,香川縣政府從沒有認真聽取過居民的意見。
1990年事件被揭發之后,看上去“壞人”伏法,不良企業倒閉,卻最終沒人能給當地社區一個交待。居民也終于明白,島上的垃圾已經堆積到60萬噸之多。面對遺留下來的垃圾山,沒有人能出面負責,當地居民也不知道應該找誰來為這些垃圾的善后“埋單”。為了不讓這些垃圾山成為島上永遠的“遺產”,島上的居民自治會開始積極尋求法律的幫助。
據記錄,來自大阪的律師Nakabo在看了垃圾地點之后,和居民開了一個會,問他們“你們真的打算把官司告到底嗎?”居民在斟酌討論了打官司可能耗費的時間、財力之后,還是決定“告到底”。于是從居民代表中選了五個人作為“污染仲裁申請代表”,考慮到官司的時間可能會很長,還特意選了三個年輕人在其中,同時有五位律師免費為居民提供法律援助。
此后便開始了艱難的“清污行動”。1993年,通過提交污染仲裁申請,居民首次提出以下要求:1)全部清理島上的工業垃圾;2)給島上的申請人每人50萬日元補償(共549人);3)申請仲裁對象包括縣政府、縣政府工作人員、作案公司及其負責人,以及所有曾向作案公司提供垃圾的商業機構。
也是從此開始,島上居民代表頻繁拜訪當地的議員、立法會代表、縣政府工作人員等。有的進行游說,有的去靜坐,有的去遞請愿信。比如有幾個老年居民,輪流換班去縣政府門口靜立,身上寫著“恢復家園”的標語,同時給行人散發傳單。還有9個年輕人曾進行了“宣傳長征”,他們身上穿著寫有豐島事件的標語,向沿途的公眾宣傳他們的意愿并尋求支持,8天里走了316公里,經過5個城市,38個村鎮,拜訪了44個縣議員。
從1993年到2000年,污染仲裁會議一共開了36輪。全靠島上居民永不放棄的執著精神,豐島事件逐漸走入了公眾視野,這個人口稀少的小島成為了話題的焦點。
而居民代表所要宣傳的對象,也逐漸擴展到全縣乃至全國。他們游說拜訪的人,也從縣議員變成了國會議員。他們在香川縣各處舉辦了100場介紹會,向各地的民眾當面介紹豐島的故事。為了邀請更多人參加,在最熱的天氣里挨門挨戶發傳單,每次給幾百個社區居民打電話。他們也走到了東京銀座,這個城市消費主義的大本營,去做垃圾游行,去告訴人們豐島事件不只是一個小島的悲劇,而是整個日本瀨戶內海的悲劇。
當然,其間居民們經歷最多的還是失敗。一次次與政府協調的失敗,一次次看上去無功而返的申訴。而與此同時,巨大的垃圾山還在島上不斷污染著海水和空氣。據向導介紹,很多居民都是利用周末時間,自己掏錢出海到外面去進行宣傳活動。如果不算交通費用,只是把這些年所有用于活動的時間都轉換成平均工資,加起來也超過1000萬日元了。到底是什么一直支撐著居民的希望和信心呢?如果總是面對失望的局面,放棄和妥協看上去會有多誘人!
也許是來自社會公眾的支持吧。隨著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到豐島,居民們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輿論支持和同情,也有更多的律師加入進來。島上請愿的人從最初的500人也上升到了1000多人。居民們甚至爭取到足夠的選票,選舉出了代表自己的議員進入縣立法會。
2000年5月,仲裁達成了最終和議。居民的愿望終于得到了滿足。6月,時任香川縣知事來到豐島,當眾向島上居民們謝罪。長久的抗爭終于告一段落。島上一位70多歲的老居民說:“這輩子兩件事最讓我激動,一個是選出了我們的議員,一個是政府向我們道歉。”
以日本的技術水平和社會發展程度,恢復這樣一個小島尚需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一旦發生在中國,我們更沒有本錢付出如此的成本來進行治理。
如果能夠從一開始,就把這種污染遏制到最低,那這個過程中能減少多大的傷害和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