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為她是一個男人。后來才知,她是一個女子——那是我愛上戲以后,我一直想寫她,但一直無從下手,她的人生和愛情都太隆重盛大,下筆不好,就是錯上加錯。可是,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會一直念念不忘,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再看到多少聽到多少,仿佛前世看到今生,而看到孟小冬照片的第一眼,我被這個凜冽端莊冷艷的女子所打動。
并不是因為陳凱歌拍了《梅蘭芳》,并不是章子怡在里面演孟小冬這個角色,不不,不是的,從最初的最初,我就知道,這個人已經(jīng)游走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蛇一樣盤踞著。
她不是青衣,是上世紀(jì)30年代最紅的須生,一個艷麗的女子演老生,師從著名老生余叔巖,不不,這些也不重要,戲子眾多,她不過是被譽(yù)為“冬皇”而已,比她唱得好的或許還有,但是,哪一個女子可以唱老生唱到這樣好?以至于四大須生之一的譚富英先生看完《搜孤救孤》戲后連聲稱絕。遇人便說:“小冬把這出《搜孤救孤》給唱絕了,反正我這出戲是收了。”收了,就是再不唱了。
重要的是,漫長人生,她經(jīng)歷過兩段最離奇的愛情。那兩個男人,至今亦是傳奇。
18歲進(jìn)京,她遇到飄逸俊美的他,他已經(jīng)紅遍全中國,而她和他,一個是須生之皇,一個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場,珠聯(lián)璧合,1927年與梅蘭芳結(jié)婚,是戲壇的一段佳話,她與他曾經(jīng)有一張照片,真真是一對璧人,絕色傾城,無可比擬。
但她的好姻緣卻因為一個戲迷的刺殺案和梅蘭芳夫人福芝芳的不讓進(jìn)梅家門而了斷。京城達(dá)官之子王維琛因為迷戀她,所以,懷著滿心的恨去殺梅蘭芳,結(jié)果是朋友張漢舉去開門,當(dāng)了替死鬼。她無限的委屈,但未免有紅顏禍水的嫌疑,梅蘭芳雖然是京劇大師,但未必能處理好后院的瑣事與俗物,梅家喪事,她披麻戴孝奔喪,被福芝芳擋在門外。梅蘭芳應(yīng)該站出來時沒有站出來,她掩面而走,任憑后來梅蘭芳在她房前的雨中站了一夜。情已斷,夢已逝,愛已涼,她在《大公報》登啟事:是我負(fù)人?抑人負(fù)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1933年,她與梅蘭芳離異。自此,永不見梅郎。
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男人其實早在她1925年紅遍上海灘時就迷戀她,青幫頭子杜月笙,雖然流氓出身,但待她卻無限文雅,說是她的知音。愛聽京劇的杜月笙,非常喜好京劇,有“天下頭號戲迷”之稱的杜月笙戲癮很大,不光愛聽愛看,他還請專人教授,學(xué)會后就到票房里走票。他第一次登臺是1922年。
他一生迷戀的女子不多,孟小冬是最重要的一個。得知孟小冬出家天津,他托人去勸,并且讓自己的姨太太、孟小冬的好友姚玉蘭出面,這一般知冷知熱暖心暖肺,一點不怠慢,他甚至不出席捐款十二億的慈善晚會,因為身體病態(tài),但一定親自去機(jī)場接機(jī)——他居然派了直升機(jī)去北平接她,這樣的隆重和盛大,到現(xiàn)在亦沒有過這樣的男人了,他是誰?他是跺一腳上海會地震的人物杜月笙,但他寧愿為她傾倒,完全臣服于一個女子的聲音和氣場之下,孟小冬,那是一般女子能比的女人么?
所以,所以她愿意嫁給他。
她說,月笙懂得我。
這句,是比愛還要沉重,還要擔(dān)當(dāng)。
1950年她與杜月笙在香港結(jié)為夫婦,彼時,杜月笙纏綿病榻,天天在靠氧氣過活,而且正值避難香港,日處愁城,又何必大事破費(fèi)多此一舉?成婚與否對任何人都沒有裨益,反而可能節(jié)外生枝,徒生無窮的糾紛——她和他早就有了夫妻之實,但她要個名分,原來所有女人都一樣,最后,為的是一個名分,即使如一代冬皇孟小冬亦不過如此。
杜月笙堅持要叫最好的酒席,這是他欠了她的一個婚禮,從上海到香港,她一直隱忍著,不明不白,于是總管便渡海到九龍,在九龍飯店點了900元港幣一席的菜,把九龍飯店的大司務(wù)統(tǒng)統(tǒng)拉到堅尼地來做菜做飯,于是63歲的他,娶了42歲的她。
一年之后,杜離世,而她從此不再開口唱戲,她說,廣陵絕響,只因為,無人再知。
多年之后她突然紅起來,是因為這部叫做《梅蘭芳》的電影,在里面,她仍然是陪襯,梅蘭芳的陪襯,也許所有女人的命運(yùn)無一例外,在光陰中,她們慢慢地滲出的,是男人影子里的那個她,她是梅蘭芳一起過了六年的妾,是杜月笙第五房姨太太,想到這里,忽然心里就疼了,如果她是一般女子,有家常溫暖,嫁個家常男人,是不是也過著似水流年的生活?
章子怡演的孟小冬,只是皮,不是瓤。
那瓤,只有孟小冬自己知道,她的前世,看到她自己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