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愛犯了錯

1

深夜11點半，彭佩打電話，姐，我在樓下，你下來……聲音充滿慌亂。

我感覺有什么不對了，不再多問，匆忙穿衣，跟老公馮凱打了個招呼下樓去。

推開樓道門，樓前樹下，彭佩蹲在那里。我幾步跑過去彎下身推他，出什么事了?

他蹲在那里抬起頭，竟然一臉淚水。喊了我一聲，抱著頭不再說話。

一顆心登時慌亂無比，從小，看不得彭佩傷心，他是我最深愛的人：’

到底怎么了?再問，自己的眼淚也著急得要掉下來。

終于，他講出實情，幾個小時前，他酒后駕車將人撞了，之后逃逸……姐，他晃我的手，如果調查出來我會坐牢的，姐你要救我。你會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說不出話，腦子一片空白。

他站起來，拉我的衣袖，低低的乞求的聲音喚，姐!

我仰起頭來看著他，是的，在他面前，我要仰起頭才能和他對話，24歲的彭佩，高大挺拔，早已經不是伏在我背上，踢騰著兩條小腿撒嬌的小男孩。可是這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無助的神情卻一如多年前。

忍不住去牽他的手，涼得讓我心疼，他下意識退縮一下。看我片刻，才不再拒絕，由我牽著他走。這樣的時候，他也只好跟著我走。

2

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睡，和馮凱相對無言。許久，我看著他，乞求的聲音，你要幫我想辦法。你一定得幫我，你有同學在公安局、交警隊……你有辦法的是不是?

馮凱拿了紙巾擦我的眼淚，彭可，別哭，事已至此……他遲疑著，但發生這樣的事，對彭佩來說，并不是意外。

我頓住，為什么你這樣說?

因為，你太縱容他。他說，彭可，事實上，是你的愛害了他。

我怔住。

一夜無眠，早上，推開彭佩睡覺的小屋，他還睡著，許是剛睡著不久，衣服都沒有脫，似乎恐懼什么，高大的身體蜷縮成一團，被子在懷里抱著，臉上，還有淺淺淚痕。

在他床邊坐下，看著他，許久。

3

彭佩小我7歲，是我們家一直期待的男孩子，為了他的到來，媽丟了工作。7歲的我，已經讀小學二年級，完全記得彭佩出生時的樣子。胖胖的小臉，胖胖的小手和小腳丫，哭起來聲音很大，在醫院，他一哭，護士都捂著耳朵——可在我們眼里，他是多么可愛。

和所有小孩子一樣，小小的彭佩淘氣、愛哭、愛鬧。

四五歲時，已經開始惹事，用彈弓打碎人家的玻璃。有次被人家找上門來，他藏在我身后，忽然探出頭說，不是我，是姐姐打的。

這個淘氣的孩子，一直叫我彭可，只有每次他需要我幫他做什么的時候，才會叫我姐姐。

媽看著我。彭佩的小手在后面拉著我的衣服，握得那么緊，是因為害怕。我不假思索應承了，是我。

于是我被責罵，因一個女孩子家那么淘氣，也因為沒有帶好他，做壞榜樣。

事情過去，我想在他那里討回點公道，這時，他卻松開一直握著的右手遞到我面前，里面，一顆被他握得柔軟的大白兔奶糖……

為此，覺得替他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

4

小小年紀的彭佩，在寵愛下心性越發自由，我們玩跳棋，他總能趁我不注意多走兩步，明知道他是耍賴，可還是佩服他的思維和動作那樣迅速。上學后，他也會喊了同學回家玩紙牌，他總是贏——換牌的手法委實高明。以至于輸的孩子起了疑心，又抓不到證據，拉我來作證，我的心自然是偏著，覺得我的弟弟比別的小孩子都聰明。

那時候，只覺得是愛他，愛到偏袒。

彭佩8歲的時候，爸因病去世，那年，我15歲，讀高一，比媽還要高出一些來。媽被這樣的痛苦折磨得渾渾噩噩，爸走之前，用最后的力氣叮囑我，要照顧好弟弟，一定要照顧好他……反反復復。

我抱著尚且不太懂得人間疾苦的彭佩，流著淚點頭。

從此，對彭佩的愛，更是增加了幾分。高中生活極度緊張，很多同學都住校，我卻每天騎車走很遠的路，每天回家看到彭佩，心里才會踏實。

我讀高三的時候，彭佩讀到小學三年級，期中考試，因為作弊老師要求見家長。彭佩跑去找我，我忘記責備他，一路上只想見到老師怎樣為他開脫。他亦不給我責備的機會，一直道歉，并保證不會再犯。

我的弟弟，他知道我的弱點，我太愛他。

大學，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本市一所并不出名的大學。因為爸的離開，家里經濟日漸拮據，我一邊念書一邊打工，貼補家用。彭佩已經讀中學，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花銷漸漸大起來，要名牌的衣服，要可以玩技巧的自行車……為了滿足他的愿望，大學里，整整兩年，我沒有添一件新衣服。

他12歲生日，為了給他買一雙正牌的耐克鞋，我連早餐都省下，加上打工賺來的，終于攢夠了錢。那天他看著那雙鞋子，抱著我大喊大叫，姐姐我愛死你了。然后他幫著我做飯，幫著我打掃衛生，還洗了我的襯衣，雖然洗得一點也不干凈。

為此，我覺得那么多個早上的饑餓都值了。

5

年少的男孩子總免不了惹是生非，彭佩更不例外，一天放學途中和同學打架，打急了摸起磚頭把同學的頭打破了，然后逃回家來，我慌慌張張拉著他去同學家，在門口碰上剛從醫院回來的那個男孩和他的母親。

那個女人，不等我開口，看見彭佩就是一巴掌。她這一巴掌，令我怒火頓生，一把扯回彭佩推了她一個踉蹌，完全忘記當初的意圖是要道歉，只是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負我的弟弟。最后，我拒絕道歉，拉著彭佩回家，看他臉上淺淺指痕，無比心疼，再不去想，那個母親該是如何心疼頭上縫了三針的孩子。

最后，學校作出決定，彭佩被記過一次。晚上，他苦著一張小臉坐在那里，我冥思苦想地替他寫檢討書，瞞著我們的媽媽。

因為他，我成了他所有同學眼中一個不講理的姐姐。

時隔不久，我被校外一個小混混糾纏，三番五次攔在回家的路口。那天吃飯的時候我隨口說出來，沒想第二天，彭佩竟然在路口等我，14歲的少年，面對比他高出半頭的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毫不示弱，手里拿著一塊磚頭，對那個小混混說，以后不許你再纏著我姐。沒等對方作出反應，忽然把磚頭砸了過去，那人慌忙躲開，隨后沖過來照著彭佩就是一拳。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拉不開，情急之下我打了110……

那天從派出所回家的路上，嘴唇青紫的彭佩看著我說，姐，有我在，誰都不敢欺負你。

我攬過他的肩，用力點頭，眼淚忽然沖進了眼睛。

為此，我覺得對他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6

大學畢業，放棄繼續讀研，我很快找了工作。彭佩卻始終不愛讀書，匆匆讀完初中，勉強考了高職。功課并不緊張，那樣的學校，紀律也相對寬松，彭佩迷上打電玩，那段時間，我常常是下班后直接去游戲廳，找到他，連哄帶勸，他才不情愿地跟我回家。路上，他總主動認錯，明明知道是他討巧，我卻狠不下心來訓斥和強硬制止。縱容，已經成為我愛他的習慣。

終于他畢業，學歷低，他學得也不扎實，工作成了大問題。這時我已認識馮凱，并開始談婚論嫁。自然要求他和我一起承擔對彭佩的愛。

他費盡周折，終于將彭佩安置到朋友的公司，原本在后勤上，彭佩干了兩個月，埋怨薪水太低，事務又雜，想去開車。我逼著男友去跑關系，給彭佩調工作。

他終究是拒絕不了我，送禮請客，馬不停蹄，終于讓彭佩如愿。

之后，彭佩似是對工作很滿意，我結了婚，男友變成老公，關系更近一層，有時話也說得直接，提醒我，彭佩愛喝酒，酒后還開車，常常跟人打架……我卻怪馮凱多事，怪他嫌棄彭佩累贅……

原來，是我的愛犯了錯，帶著他，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7

彭佩微微翻一下身體，并沒有醒來，發出低低的不安的夢囈，分明是喚了一聲，姐。

我的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一只手慢慢搭上我的肩，是馮凱。他將我帶離彭佩睡覺的房間，輕輕關上門，抱住我，彭可，不哭。

淚卻流得更兇，小的時候，每次受了委屈坐在那里掉眼淚，小小的彭佩都會跑過來，用胖胖的小手給我擦眼淚，說，彭可，不哭。

我該怎么辦?馮凱，我該怎么辦?

彭佩不是個壞孩子，他缺乏正確的教育，愛不是這樣的，彭可，愛他，就應該讓他懂得做人的道理，應該約束他的行為，引導他的心靈。哪怕有時候對他殘酷。馮凱認真地看著我，愛，什么時候都不晚。這一次，你必須狠下心來，所有的過錯，讓他自己去承擔!

良久，我終于點頭。

透過半掩的門的縫隙，我看著依然蜷縮著沉睡的彭佩。親愛的弟弟，請你原諒我，原諒這一次，我必須對你殘酷，我不能讓你在責任的逃脫里走得更遠。從現在起，讓我重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