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不死心。他開始在走路時東張西望,不停地發現目標,又不停地否決。那些穿白裙的女孩子,每一個看上去都是那么溫柔善良,根本不像歹人。
南生是在七七落難時出現的。那天晚上,下了自習,南生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回家。北方的小城,即便是夏天,到了晚上九點半,街上的行人也已經稀稀落落,南生看著自己被路燈拉得又瘦又長的影子,忍不住吹了兩聲口哨。他非常享受一個人走在路上的安靜時光。
但很快,南生獨享的安靜就被一個女孩的呼救聲打破了。大概是因為受到過度驚嚇,女孩的聲音尖利而顫抖,像是被撕碎了一般。女孩跑得很快,等南生回頭看時,她已經從他身邊風一樣地掠了過去,裙擺掃過他的腳踝時,留下一抹微涼。緊隨在女孩身后的,是一個氣喘吁吁的中年男人。南生來不及看清對方的臉,一條腿已經伸了出去。勇敢、果斷、手腳利落,南生做警察的潛質在此時已經顯山露水。他的表現贏得了女孩的贊賞,在那個中年男子撲通倒地時,她放慢了腳步,回過頭來,甜蜜又狡黠地笑了。
南生沒有看見女孩的笑,他只顧著對付腳下的男人了。本以為歹徒會伺機逃竄,不想,人家卻死死抱住他的腿,惡狠狠地說,跑了主犯,跑不了幫兇。這一下,南生有點蒙了,再抬頭,前面的女孩早已沒了蹤影。要不是中年男人死拉硬拽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南生怎么也不會相信,那個白裙飄飄猶如落難天使的女孩子會是一個賊,而且還是一個慣犯。受害者說了沒幾句,做筆錄的警察就嘆了口氣,說,怎么又是她。
不是見義勇為倒也罷了,偏偏還是助紂為虐。南生站在問訊室里,窘得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更窘的事情還在后面,百般解釋,甚至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警察還是不肯放南生回家,那個倒霉的中年男人更是在一旁煽風點火,盯著他的臉說,這孩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學生。沒辦法,南生只得給家里打電話。因為著急,他的父親在下樓時還崴了腳。
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從派出所里走出來。南生咬著嘴唇,暗下決心,一定找到那個小飛賊,要給她點顏色瞧瞧。然而,他忙著上學,她四處游蕩,他在明處,她在暗處,他們是兩條道上的人,他又如何能找到她呢。
其實,即便遇見了,他也未必能從人群里將她辨認出來。因為那天晚上,他根本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樣子,只記得她的身材很單薄,頭發很長,穿白裙子,跑起來跟飛一樣。可是,這樣的女孩滿大街都是。南生不死心,他開始在走路時東張西望,不停地發現目標,又不停地否決。那些穿白裙的女孩子,每一個看上去都是那么溫柔善良,根本不像歹人。
入秋,南生的復仇計劃慢慢擱淺。學習之余,南生喜歡到學校對面的甜品店里坐坐,他喜歡上了那個系著小圍裙,留著短發,笑起來眼睛彎成兩勾月牙的漂亮服務生。
而她,也是喜歡他的吧,要不然,為什么小店開業那天,她在學校門口發放折扣卷,別人都只給一張,惟獨給了他十張。而且給別人時她是把優惠卷遞過去的,給他時,卻是直接塞到了他的校服口袋里,然后她仰起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脆生生地對他說,歡迎光臨。那一刻,南生心里一顫,仿佛聽見空氣中有什么東西綻裂開來,發出若有若無的細響,一轉頭,他發現墻角的紅薔薇開了滿滿一架。
這便是少年的歡喜。無比簡單,無限美好。
女孩說自己叫小眉,又說,當年淘氣貪玩,沒考上高中,現在工作了,才發現沒有文化真是不行,有空她就看看書,全當亡羊補牢了。說這些話時,小眉紅了臉,雙手沒處放就拿起一本高中課本翻來翻去。那本書在柜臺上放了很久,南生很好奇,終于忍不住問了。得知原委后,南生說,那你可以去復讀啊,明年再上高中。小眉低下頭,哀哀地說,沒人供我復讀,我父母都不在了。小眉的話,讓南生很吃驚,也很心疼。他說,你再想看什么書,可以找我借。
可是,小眉還沒來得及跟南生借書,就被店主解雇了。起因是店里丟了一百塊錢,當時明明有兩個服務生當班,但店主卻直接把矛頭對準了小眉。眾目睽睽之下,那個胖女人指著小眉的鼻子說,別以為沒人知道你的過去,剪了頭發就沒人認識你了嗎?前兩天有人告訴我,說你偷過他的錢包,當時我還半信半疑,覺得你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是賊呢,可現在我相信了,你就是個本性難改的小賊。
聽到“賊”這個字在那女人的唇邊滾來滾去,小眉忽然撲過去狠狠推了對方一把,倔強地說,我沒偷你的錢。這一推,兩個人的爭吵便升了級。那女人一動手,招招兇狠。單薄的小眉哪里是她的對手,很快便被打得鼻青臉腫。
南生趕過來時,小眉蹲在街邊,蜷成小小的一團,像一只默默舔舐傷口的動物。很多年了,她習慣于這樣為自己療傷,因為她知道,即便她哭得昏天昏地,也不會有人來幫她??墒沁@次不一樣,當南生喚著她的名字瘋了一樣跑過來時,小眉聽出了他的焦灼和擔憂。原來這世上還是有一個人在意自己的,隱忍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終于破堤而出。小眉說,我以前是做過小偷,可是從今年夏天起我就洗手不干了,為了擺脫過去,我把頭發剪了,名字也改了,可為什么她還要這樣冤枉我?
那個傍晚,南生終于知道,小眉的本名叫七七,她就是那個害自己在派出所折騰了半個晚上的小賊??墒?,為什么他就是恨不起來她呢?
七七說自己已經金盆洗手,南生信了。他相信她能變好,同時也覺得自己正在變壞。因為,看著淚流滿面的七七,他忽然就想吻她。
很快,南生就發現自己高估了七七,她又開始偷了。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街上,她被巡邏的警察抓個正著。很多學生都看見了,大家紛紛議論,原來那個漂亮的小眉是個賊??!起初南生還有點不相信,說好了要去找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他還偷偷把自己的壓歲錢給了她,可她怎么能騙他呢?
但她真的騙了他。在派出所門口,七七把南生給她的錢塞回他的口袋,她說,我不用你救濟。然后,轉身就走。南生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沖著七七遠去的背影大吼:騙子!七七頭也不回地說,我是騙子,我是小偷,在你們眼里,我永遠都不是好人。
南生沒有問七七為什么會再次行竊。他不知道,他的學習成績下滑早已引起了父母的警惕,他們明察暗訪,終于理清了他和七七的關系。他們找到七七,直截了當讓她離開。七七喜歡南生,自然也希望他能有個好前程,所以,她覺得南生父母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只是因為不舍得分手,她才沒有立刻點頭。她一猶豫,南生的父母就憤怒了,他們說她是小偷,是害人的狐貍精。七七落了一臉淚,她在街上轉來轉去,為了發泄怨氣,她掏了一個色瞇瞇盯著她看的男人的錢包。
這一切,七七沒有跟南生解釋。十七歲,是一個不懂得解釋的年齡。
七七走后,南生的生活慢慢恢復了平靜,面對升學壓力,包括感情在內的很多小事都自生自滅了。偶爾南生也會想起七七彎成月牙的眼睛,以及她流淚時楚楚可憐的樣子,但那些畫面已經漸行漸遠,他已經不那么強烈地想吻她了。
但他還是再一次遇到了她。相遇沒有關系,但讓南生氣憤的是,這一次相遇簡直就是他們初次相遇的歷史重演。依舊是昏沉沉的路燈,七七依舊在前面沒命地跑,被偷的男人依舊在后面賣力地追,只是,這一次南生沒有英雄救美。確切地說,是英雄救賊。盡管七七喊了他的名字,他依然沒有出手。
這一天恰好是南生的18歲生日,他又長了一歲,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做傻事了。長嘆一口氣,他想,七七這個小賊是真的沒救了。
但是南生想不到,這次相遇,竟是南生和七七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第二天早上,南生去上早自習時,發現路邊的一幢爛尾樓邊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人們竊竊私語,說,那么年輕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了。原來是死人了。南生沒有時間看熱鬧,便繼續往前走。可是,走了不遠,一抬頭,猛然發現路邊的電線桿子上有清晰的血跡,細看那血跡卻是一行字,那行字是:南生,我恨你!五個字,像五把鋒利的尖刀刺向南生的心臟。他的大腦瞬間空白。他像個木偶一樣繼續向前走,路過一根電線桿子,又路過一根電線桿子,整整九根電線桿子,上面全都血跡斑駁地寫著,南生,我恨你!幾十米的距離走下來,在每一根電線桿子上寫上血字,可想而知,七七當時是帶著多么深刻的仇恨和絕望??墒?,在第十根電線桿子上,她寫的是,南生,我依然愛你!
南生抱著第十根電線桿子,放聲痛哭。
七七是自殺的。先是割破自己的手指,在十根電線桿子上寫下了自己的恨,自己的愛。然后,她走到爛尾樓的墻根下切開了自己的動脈。
其實那個晚上,她沒有偷東西。她記得南生的生日,便守在他必經的道邊,她想送給他一個小小的蛋糕,想對他說聲生日快樂。那個蛋糕,后來被南生從馬路邊找到了,它反扣在地上,已經成了一灘糨糊,用奶油寫的祝福早已看不見了,但包裝盒的邊緣處寫著一行很小的字:南生,我很想念你。
那個晚上,七七沒有等來南生,她等來的是一個色膽包天的歹徒。她在前面跑,歹徒就在后面追。一開始,她跑得飛快,跟歹徒的距離拉得很遠,可是后來,經過南生的身旁時,她呼救,他視而不見,她一下子就沒了力氣。十幾分鐘后,她跑進一條死胡同,像一只被抽離骨頭的魚一樣,癱軟在地上,只張大了嘴巴喘息,連救命都沒有喊。她就那樣沉默著被窮兇極惡的歹徒蹂躪了,這一切都是歹徒被抓后的供詞。
然后,七七選擇了死。
后來,南生真的做了警察。他在每一次抓捕行動中都很玩命。他立過許多次功,得過許多次嘉獎,再加上外表英挺逼人,毫無懸念地便成了許多女孩子愛慕的對象。但是,南生無法愛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在許多個夜里自言自語,七七,我依然愛你,依然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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