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風依舊帶著咸咸的味道,直到古宇的個子不知不覺地高出我一大截,半生不熟的口氣說他已是男人,我才感到青春迫在眉捷地到來了。
A
那一年,我六歲,大我一年的古宇搬來做了我的新鄰居,成了我的新同學。
他個子不高,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少言寡語,總是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襯衫,和天空的顏色一樣。我坐在后排,看他的襯衫一點點變小,褪成白色,然后又是一件淡藍色的襯衫。
后背的座椅里,我漸漸喜歡上了那抹淡淡的藍,喜歡上了他比我還小的個子卻要倔強地送我到家門口后再折回自己的家。
送我到家門口時古宇常說的一句話是,思思,要是我們倆家換個樓住就好了,這樣,我接送你會更方便。我擺著手和他再見,其實他真的不用特別繞一下的。他擦著汗一臉壞笑地附在我耳邊告訴我,媽媽說要做個有責任感的男子漢。說完舉起稚弱的手臂拍拍胸,很強壯的樣子對我笑。
兩家人因為我和古宇的交好而走得很近,古宇的媽媽很漂亮,聲音溫柔,古宇長得很像她。而且,古宇媽媽會做很好吃的菜,她還會夸我像我爸爸一樣聰明。我很喜歡古宇媽媽,古宇說,思思,那你也是喜歡我的吧。
我不答他,一路跑著到海邊聽海聲,看再熟悉不過的海景。海真的很漂亮,只要心情不一樣,看它的樣子就會不一樣。只可惜那時的我,還沒有太多的表情。
我喜歡海,古宇也是。
B
海邊的風依舊帶著咸咸的味道,直到古宇的個子不知不覺地高出我一大截,半生不熟的口氣說他已是男人,我才感到青春迫在眉捷地到來了。
在我們每天放學經過的路旁,一幢二層小樓撥地而起。我和古宇看著它一天一天變高,一點一點變藍,齊脊房頂下的圓窗透著幾分可愛,仰望圓窗我異常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樣子。古宇第一次牽起我的手,走進了藍色小樓,挾著海風,有濃重的油漆味道。
剛裝修完的小房子沒人居住,一層左排的第二扇窗輕輕一推就開了,古宇探險似的帶著我提心吊膽地鉆了進去。走上閣樓,水粉色的墻面,圓窗下是一張圓床,我猜這一定是個女孩子的房間,以后一定會有花香的房間。
我對這個房子的喜愛溢于言表,古宇說,以后一定讓他喜歡的女孩住上她喜歡的房子。我轉頭看他,黑亮的眸子閃著光,古宇快速地輕啄我的額頭,我羞紅著臉,抬不起頭。
古宇說,思思,等我們長大了,就可以做許多大人做的事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希望自己快些長大,可大人做的事是什么呢?古宇沒有答我,他站到的面前,像小時候一樣抬起我的臉,可這一次他沒有說我是臟兮兮的,而是說,思思,把眼睛閉上。我很聽話地閉上了眼,古宇的臉很熱,我感覺到了一股熱氣,然后一雙濕潤的唇貼在了我的唇上,那味道很芬芳。等我再睜開眼時,古宇的眼睛也是睜著的,他說,思思,這就是一項大人可以做的事。古宇把我整個地抱進懷里,我的心鹿撞一樣,小心地問古宇,我們也可以么?
一朵粉紅的小花在身體里艷艷地開放,我的青春從古宇解開我校服紐扣的時候便真正地開始了。那樣美好!
有些事情,總是等不及讓人準備。
C
我們從小樓走出來,古宇像往常一樣把我送到家門口,我驚恐地看到了滿身是血的父親,他絕望的眼看到我時亮了許多,掙扎了幾下顫抖的右手,然后一動不動地趴在了門邊。那樣子我永生難忘,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要我一閉眼,就會想起父親凄絕的臉。
就是從那天起,古宇成了我殺父仇人的兒子,他的爸爸被叛死刑,我和古宇都成了只有母親的單親孩子。十六歲,自從我把女孩最美好的第一次在閣樓里給了古宇,我便什么都沒有了。
小城里消息傳得飛快,一點也不給我們為親人悲傷的時間。我和古宇被人指指點點,他的爸爸憤恨地殺死情敵,也就是我的爸爸。我們在一起的身影成了別人的笑話,媽媽更不容許我和古宇一起玩,她張羅著帶我離開海邊的小城,不再回來。我小心地勾起古宇的尾指,心情錯綜復雜,應該是恨的,可是我沒勇氣,不想在失去一個親人后再失去一個十年的玩伴。
離開的前一夜,我不顧媽媽的阻攔,偷偷地跑出去,再一次和古宇去了海邊的小樓。越過圍欄,窗戶還是沒有鎖。小閣樓里,古宇拖起我的手撫摸他的臉頰,黑暗中,有濕濕的液體穿透我的掌心,我聽到他跟我說對不起。隨后,我的脖子上多了一條涼涼的半心型頸鏈。
我們都是不幸的孩子,約好了快快長大,五年后我生日時,再次相聚在這幢藍色的小樓門前。
長這么大來,如此深刻的死別和生離我還是頭一次經歷。分別前,我們在房前白色圍欄上不顯眼的地方,借著如水的夜色,畫上一個心型,圈住程思思和古宇的名字,古宇脖子上另一條半心型的頸鏈被月光折射得冷冷的。
D
藍色的海面和藍色的小樓,在離開它的五年間,我不止一次地夢到,夢到它的清純,它的別致,還有閣樓里天真爛漫被風吹散的歲月。
當我又可以平靜地走過熟悉的碎石路,那所小房子原來的藍色已經有些發白,感覺很近,卻似乎很遠。經過許多年,圍欄上早已郁郁蔥蔥長滿了青藤,幾朵小花艷艷地開著,若隱若現。綠得眩目的樹墻下,我努力尋找,仿佛是要揪出年少時的青澀,可任我再多努力,也沒找到當年刻下的誓言。
穿著淡藍色收腰及膝的絲裙,有風吹過的時候感覺很飄逸,像是要飛。我靜靜地用想飛的心情迫切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出現,可是真的見了卻沒有期待中的電光火石。
天色暗些的時候,我和古宇走在以前共同走過的路上,看那已快褪成白色的小樓從圓窗透出來的光,猜想住在里面的人應該是幸福的吧。
古宇的笑仍然帶著孩子氣,他溫暖而寬厚的肩膀已經不再稚弱。一時之間,好像回到了幾年前的夏天,那個輕啄一下我的額頭就會臉紅的小男孩又來到我的身邊。
他攬過我的肩,動了動想要許我一世幸福的唇,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我閉上眼輕囈著古宇的名字,一雙溫軟而濕潤的唇,那樣熟悉。
他帶著我見了他的媽媽,年華已去卻仍風韻猶存的女人,一個見了我就覺得愧對于我的女人。她的目光從我走進她家就沒有離開過我,她黯然小聲地說,思思你長大了。接著更小的聲音,低到有些聽不清楚,她說你和你爸爸長得真像。只這一句,我就知道爸爸和她之間是有過愛的,只這一句,我就聽出了她有和我一樣對爸爸相似的思念。
我在一個女人的愧疚和一個愛我的男人的寵愛中,在這個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城里生活了一整個夏天。我奢侈地享受愛情,盼望它能開花結果,可回到現實,荊棘密布。我的媽媽不會同意一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的兒子娶我,更不會同意我嫁一個奪走了她丈夫性命的男人的兒子。
古宇說,思思,跟我走吧,去我們想去的地方,住我們想住的房子。
我動搖著。古宇眼神執著,他說,小樓的門前,他會一直等到秋天真正地到來,等到樹葉全部落下。
E
懷著一份不舍,我回到媽媽身邊。她看著有些疲倦,似乎厭了燈紅酒綠中自我麻木自得其樂的生活,這讓蓄謀以互不傷害的方式和她告別的我有些不忍。
媽媽帶我離開小城后,找了個矮胖的看上去有點錢的男人嫁了,男人身邊常是鶯鶯燕燕。我在那樣的環境里生長了五年,耳渲目染著發生在城市里活靈活現的聲色愛情,我當然知道和古宇之間的這份純真有多珍貴。
我試探著問媽媽,還記得古宇么?未及我再往下繼續,媽媽的眼光變得憂郁,透著一絲冰冷的恨,我輕輕捕捉,一切都了然于心,卻不甘心悄悄地走掉。
低著頭,不敢看媽媽一眼,硬著頭皮訴說著和古宇的一點一滴。媽媽冷冷地說,你和你爸爸一個樣。媽媽渾身顫粟,問著讓她輸了感情的女人現在生活得怎么樣,大聲地詛咒:下地獄的人應該是她。
看來我和古宇的愛情注定不會得到這世上最愛我的女人的祝福。收拾東西準備落跑時,覺得那條半心型的項鏈放在哪里都不合適。就像這五年間古宇寫給我的信一樣,我總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后燒掉。媽媽瘦弱的身體依在門邊,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問我,是真的要走么?我的心開始一寸寸柔軟。
F
古宇等我的那個秋,我沒有去,一直照顧著身體一天比一天瘦弱的媽媽。她有時歇斯底里地吼著,干嘛不走啊?追你的愛情去,管那個女人叫媽。等她冷靜的時候,眼淚汪汪地說,除了我,她什么都沒有了。
看著媽媽這樣無助,我才感覺到,古宇一家是怎樣地傷害了母親,她也是個柔弱而苦命的女人。爸爸的愛被人分了大半,后找的男人卻只是為了生活。想著想著我撲倒在她的懷里,眼淚一滴滴,為我可憐的媽媽不幸的愛情,也為了自己無辜的滄桑。
秋天深沉走過的時候,古宇的媽媽來到我們家。
她跪在了母親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對不起,歉疚地說早就該來這里說這句話,如今晚了五年。我知道古宇媽媽是為了我們,當她說到古宇每天等我在海邊不遠的小樓前時,當她說到古宇每晚拿著五年間我寫給他的信一遍遍翻看時,我的心糾葛著疼。
媽媽擎著虛弱的身體,厲聲說,要想讓我的女兒嫁到你家,除非我死。說完撲通一聲仰了過去,任我如何呼喚,她都沒有醒來,留下了我和一臉錯愕的古宇媽媽。
我帶著媽媽的骨灰回到了海邊的小城,她終于無牽無掛地和爸爸在一起了。
路過臨海不遠的小樓前,圍欄上的青藤有了些許的稀疏,葉子頹廢地落了不少,很輕易找到了心型圈圈里程思思和古宇的名字。經過了這么多年,那筆畫有些幼稚,卻依然非常深刻。
褪了顏色的小樓,我雖然還是喜歡,但它終歸不屬于我。路過時,一個模糊的身影,我假裝沒有看到。
愛情,有時候是用來緬懷的,就像我的爸爸和他的媽媽,就像我和他。
責任編輯:伊人yiren5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