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年間。北平。
月色初上,大紅燈籠挑起來,燈火透過嫣紅的紗幔,明晃晃地搖曳。
垂幕已拉開,望過去,戲臺上的生龍活虎,花團錦簇,正一出出熱鬧地唱將起來。
同樣是陳凱歌導演,一樣是近似題材,這不禁讓人想起1993年他拍攝的《霸王別姬》來,《梅蘭芳》自籌拍之時起便被人拿來與《霸王別姬》作比較,而陳凱歌自己更是說“想用它去超越自己的巔峰作品”。
將影片認真看了兩遍,我只想說“九畹相隨雪后華,故園二度綻奇花。”
“一峰獨向云中秀,九畹相隨雪后華。”本是吟哦梅花的詩句,倒恰好嵌了先生的表字·畹華。
因為自幼對梅先生的聲名耳熟能詳,不免腹誹黎明的扮相。又想若是張國榮在世,該是怎樣的驚才絕艷呢。張國榮的辭世讓人惋惜,但在眾生相中,陳凱歌能找到黎明,而且確實演活梅蘭芳,這是難能可貴的。身體里流著京味兒血的黎明,古裝扮相清秀脫俗,他化身的梅蘭芳在舞臺上唱念做打也可圈可點。
印象最深的,還是青年梅蘭芳與菊壇名宿十三燕的斗戲。三個夜晚的精彩角逐,兩代藝人的精魂所至。當梅蘭芳以一出《黛玉葬花》贏得滿場喝彩時,十三燕卻站在孤獨的戲臺上,面對場下的一片狼藉,倔強地繼續那出《定軍山》。“將倒是一員虎將,可惜人老了。”多么刺耳的聲音。這位老人唱了一輩子的戲,臨終諄諄囑咐:“畹華,你將來耍提高咱們伶人的地位。”
桃未芬芳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紅顏一春樹,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來都浸在似水流年里。才在目光流眄,顧盼之間,數載時光卻已悄然逝去了
后來,他遇到了小冬。
孟小冬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年方二九,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勢。
那一天,下著細雨。她一身月白旗袍,亭亭立于檐下。他匆匆跑出汽車,沖上石階。
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在一把傘下繾綣。
粉墨登臺,游龍戲鳳,乾坤反覆,顛倒眾生。
胡琴漸漸弱了,游絲般,終于戛然。年少的“冬皇”取下髯口。
那一夜,他走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可他是梅蘭芳啊。這個世間對他有太多的期望,太多的禁錮。那象征意義的紙枷鎖,輕易就能撕破,卻沒有誰敢去撕。
“畹華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兒的!”福芝芳一字字說得清楚。
邱如白更是明言“誰要是毀了梅蘭芳的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
終于,他失去她了,在那個無比蒼涼落寞的夜晚。
“我再也唱不了《梅龍鎮》了。”他如是說。
1930年,梅蘭芳遠渡重洋,赴美國公演。時值世界經濟大蕭條,美國評論界根本不看好他的藝術,在公演前就評頭品足。
可是他成功了。那樣艱難的處境,他竟然成功了。
難以想象的觀眾的狂熱。連續謝幕十七八次,依然掌聲雷動。聚光燈下,梅蘭芳深深地鞠下躬去,而中國國粹也因此更加揚名海外。
1937年,日本侵華。神州板蕩,生靈涂炭。日本軍界亦深知梅蘭芳和京劇的文化意義,威逼利誘,命他出演。
他卻嚴辭拒絕了,甚至不惜放棄比生命還重要的舞臺。那是我們從高中歷史課本上就知道的“蓄須明志”啊。
寧于野院抱香死,不在明堂舞影斜。
這一段,還有一個人物是令我喟嘆的:一個酷愛京劇的日本青年軍官。他說自己十五歲那年就聽過梅蘭芳的戲。他說日本軍隊不應該這樣對待梅蘭芳。他說,無論這場戰爭誰勝誰負,梅蘭芳都應當不朽。
最后,在民族矛盾的巨大壓力下,他自殺了。臨死前,撕碎了那張一直為他珍視的,與梅先生的合影。
1945年,抗戰勝利。梅蘭芳重返梨園。
夜沉下,碧螺春沏上,京胡和鑼鼓響起來。
曲終人散。
不問新花與故枝,人心天道本無私。從來天道酬,君勉,自古人心慰我知。
朝入山中千億樹,晚尋驛外兩三詩。至今已是香如海,誰記橋邊寂寞時?
編輯 瓔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