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十七層的窗口向下望,便會看見一座死了心的城。玻璃上有自己巨大的身影,常常想將它打破,然后看看自己支離破碎的樣子。書上說,如果從十七層的高度向下跳,耳邊會有巨大的轟鳴聲,伴隨的是將近5秒鐘飛翔的幻覺,直至落地時,短暫的疼痛后昏厥。這個過程如同一段臃腫的愛情長跑,不免生出天長地久的甜蜜幻想。
我叫槿生,駐守空城,一個男人獨自唱著寂寞時的離別謠。
坐在陽臺上斷斷續續地翻看一本外國作者的書,封皮的右上角是銀色細線繪出的薔薇花,閱讀的時候,讓我以為聞到了花香。
aily發來短信,她說,我在屋子里也會感到寒冷,像是一座城市突然告別了陽光之后驟然的降溫,避之不急。她叫我安生,你知道嗎?赤道以北的陽光都是斜的,所以寫的每個字都有寂寞的影子。
此時是陽光燦爛,深秋的暖讓人眷戀,像兒時黃昏時刻,赤道北方,如春的溫暖。
二
回到記憶中的老城,已有太多變化,西面新開了一排的酒吧與咖啡廳,就像落在人間的盛世繁華。我在一個叫圍城的咖啡廳里,再次遇見蘇朵。她在里面做服務員,已經告別了孩童模樣,身體發育日益豐滿。穿著統一的制服,看見我進來微笑對我說,您好,歡迎光臨。然后將我帶到屋子的角落。
昏暗的燈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只有依稀俏麗的輪廓。之所以如此認定是她,是因為我看見她左眼下有一顆淺黑色的淚痣,那是兒時夢里我深深喜愛過的。
點了一杯加冰的加勒比藍山,與加檸檬汁的蘇打水。然后靠著椅子開始起了你,還是憂愁忘記了你?如果,你也曾經寂寞。
當時鐘指向凌晨的時候,我離開。蘇朵跟在我的身后。
經過路燈的時候,看見腳下她的影子。我停下來問,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她離我有三步的距離。她說,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笑了。蘇朵,好久不見。
轉過身看著她。其實,我想說蘇朵,你是否記得我。可是,事情如同人心,千變萬化,我們總是在不經意之間遇見一些人,然后錯過,再遇見。
她站在我面前,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樣子。擦淡粉色的口紅,頭發已經齊腰,右耳掛著一盞鏤空的鐘,早已找不到小時候的樣子。
那夜,我們依偎在一張細長的沙發上。我把腳盤到腿下,這是我多年的習慣。蘇朵轉過身從紅色的背包里拿出煙,藍白沙。我一直不明白如她般阡陌女子為什么喜歡如此濃烈的熏煙。我從木制的角柜里找出火機,剛想幫她點燃。她突然打斷我,她說,你是誰。
現在還是記得當時她說話的表情。挑眉,然后嘴輕微的下壓。牽動了耳上的鐘,聲響后,神情凜冽。
我是槿生,你是蘇朵。你可還記得?
她坐在那里看我不說話,用力的抽著煙。我討厭煙草的味道,迷亂的味道容易讓人相信愛情。我打開窗戶,指給她看。你看,蘇朵,我們原來住的房子在那里。我還記得那扇半開的鐵門,你曾在那里說過,白馬王子,帶你回家。我轉過身想指給她,發現她蜷曲著身體已經睡熟,細長的睫毛,均勻的呼吸。
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走到房間里把壓在蘇朵身下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然后出門。
手機里突然收到一條信息,黎明前黑的天,竟是aily。她說,安生,我總是喜歡關燈后短暫的失明,或者黎明到來的瞬間,從睡夢中被凍醒,拉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后感到了溫暖,一個人的時候,會寂寞!
這個陌生的女子,總會說出溫暖人心的話語。未曾謀面,卻又讓人安心。突然想到了蘇朵,發瘋似地跑回家,打開房門,發現她穿走了高跟鞋和我一件灰色的外套。
我知道,蘇朵是有男朋友的,可是,蘇朵說她不愛他。我只是在感到寂寞的時候,去找一個同樣寂寞的人而已,這一切與愛情并無關聯。至少,現在是。
這座被城墻圍起的城,圓形,阡陌縱橫。無論怎么走,都會回到原點。
那天早上,我從公寓的樓門前出發,決定去看看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座被時間班駁了的樓,上面已經布滿裂痕與蔓藤。蘇朵窗子周圍一片碳黑色,聽說這里曾發生火災。站了大概一下午的時光,回家的時候,卻看見坐在樓下石椅子上的蘇朵。
槿生,我來還你的衣服,可是你不在家。她邊說邊把灰色的外套遞給我。
我用右手接過衣服,搭在胳臂上。
我說。蘇朵,你本不應該來。一件衣服,我本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你來了,我就想念拿走衣服的人了。
蘇朵穿著印有藍色格子的裙子,綴著細細的蕾絲花邊,頭發披散,如海藻般柔軟和松散。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我面前開始抽泣。
她說,槿生,我開始想念你了。槿生,你能不能告訴我愛情是什么,它的意思是不是我想念你?是不是不寂寞?
那天蘇朵蹲在地上哭得不像樣子,我走過去牽起蘇朵的手,然后拉著她開始在這座城里隨處游走,最后在一家便利店停下,我進去買了瓶冰紅茶,出門卻看見蘇朵和她的男朋友在路邊爭吵。
其實我早就看見蘇朵的男朋友迎面走來,所以,我選擇回避。蘇朵看見我,走來拉起我的手要走。她的男朋友卻我說,你可知道你拉的人是誰?
我還沒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就被蘇朵拉走。她說。槿生,別聽他說,我和他分手了。我就這樣任由蘇朵把我拉走。聽見那個男子在身后大聲的喊。槿生,她只是寂寞。
我笑,我又何其不是。
四
aily說,當你與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會感覺寂寞。那么,請去尋找一個決口。
aily經常發短信講她自己的故事。她說,她害怕一個人時的寂寞。
如果愛是對一個人無盡的思念,這樣的話,我愛你。這句話是蘇朵當初說給我的。我想,應該說給aily聽。
蘇朵與她的男朋友分手后的第一天,她跑來我家說要給我做飯。
她剛進門就把雞遞給我。然后問我,槿生,廚房在那?我給她指了指,然后把她帶來的東西都放在床上。
蘇朵,你不回去了?
她來不及回答我的問題,指使我,快點把盤子拿出來,蝦要糊鍋的。我突然感覺這樣也很好,常年一個人的生活,已經沒有吃熱食的習慣了?,F在,要好好的對待自己的胃。書上說,男人,胃比面子還要重要,看來是真的。
飯菜擺放整齊,我坐在蘇朵的對面,問,想好了要搬過來?
恩,都帶來了。她沖我點頭。
那么,你睡床,我睡沙發。
為什么?蘇朵放下筷子看著我。
槿生,為什么,你不是也喜歡我嗎?
對,但是我們是因為寂寞愛上彼此,我不想這樣。
蘇朵站起身來,把碗摔在地上,往門外跑。她說,槿生,我不想見你。然后用力地甩上門。我蹲在地上收拾破碎了的碗,油滓散落開來,很難擦干凈。干脆甩開抹布,在蘇朵的包里翻出煙來,學她的樣子拼命地抽。
晚上的時候,打算去咖啡廳去找蘇朵。下樓后,發現她坐在上次的石椅上,眼睛紅腫,卻依然美麗。
蘇朵,我以為你走了。我走過去,站在她面前。
槿生,我告訴自己走過十七步就會看見你,我走啊走,卻沒有見到你。她聲音輕微,有些聽不清,像是在對自己訴說著什么。
你沒帶電話,我以為你會回來。我解釋。
我也想??墒牵壬?,我怕。
她站起身來,看著我。聲色凄迷哀怨,蘇朵說,槿生,我怕你說你寂寞。
五
我決定與蘇朵在一起,是因為我知道愛情只不過是一場春秋夢。終究要醒,里面沒有誰與誰,也不是誰愛誰就與誰在一起。
我承認我經常思念aily。人總是這樣,不斷地尋找外表溫暖的人,然后忘記自己身邊一直溫暖如春的人。
Aily說,烏鎮。她經常想去。可是,害怕一個行走的感覺。于是我幾乎買遍所有關于烏鎮的雜志。坐在沙發上一遍一遍地看。通常蘇朵會坐在身邊陪我一起,偶爾會說上一兩句烏鎮很漂亮的話,她亦是這般女子,凜冽,生硬,不喜歡表達內心。其實,我知道蘇朵很喜歡烏鎮。她做夢的時候,會喊出逢緣雙橋這樣的名字,這是烏鎮才有的橋。然而,我卻從未想過與她同去。因為,有aily。
人總是貪婪那些更多的,不屬于自己的事物。就像我會發信息給Aily。Aily,我去找你,我們見面吧。
Aily的回復言簡意賅。好。
走出到浴室門口,看見蘇朵拿著我的手機,對著屏幕發呆。上面是aily發來的信息,她說。槿生,如果現在有人向我求婚,那么我就嫁給他。
我解釋。朵,她只是我論壇認識的一個普通的朋友,未曾謀面。
蘇朵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坐到沙發上問我。未曾謀面?
我堅決的點頭。
蘇朵突然笑了,她神色清朗,像十五六歲的天真摸樣。
這天,是我和蘇朵在一起的第一百天。
六
和蘇朵在一起的第二百一十二天,我買了周大福的白金戒指。準備向她求婚。這就是愛情,俗氣的橋段。
回到家,蘇朵就站在窗邊,看著陽臺上擺放的花。那是她最喜歡向日葵,她說向日葵最像人,有喜怒哀樂,難過的時候就低下頭,不讓人看見它的眼淚。我悄悄的從身后抱住她,將臉貼在她的頭發上,咬她柔軟的耳唇。我說,蘇朵,嫁給我好嗎?她的身體突然僵硬,然后拿走我摟著她的手,緩慢回過頭,面著我。一字一板地說,不好。
那天,蘇朵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在街道上瘋狂地奔跑。像是一團天上的云,感覺隨時就會飄走一樣。這是一座古老又新異的城,里面有高樓大廈和飛速的車。那些車時常帶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我是槿生,我站在十七樓的陽臺上,看見一朵純白色的云被風吹走。那么清晰,甚至看見了她左眼下面那顆淡色的淚痣。其實,它應該長在右眼下的。
蘇朵死于車禍。確切的說,是aily死于車禍。在我向她求婚的當天。
她說槿生,那個叫蘇朵的女子已經死了,兩年前,她母親的一把火。有人說她臨死前,歇斯底里地喊你的名字。槿生,你騙不了我,我知道,蘇朵的淚痣長在右眼的下面,而我,是左眼。槿生,你知道我是aily,可是,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叫我蘇朵。說愛我的時候,牽手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做愛的時候,就連求婚的時候也是一樣。她問,你早就發現了對不對。槿生你看,我難過了,所以我也要走了。槿生,你以后會寂寞嗎?她說,愛情只是我們寂寞時撒了個彌天的謊。
淚模糊了眼睛,我的蘇朵,我的aily,我的愛情,分不清了,終是一個空心的城,一個男子唱起了寂寞時的離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