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個壞女人
2006年的五月,25歲的岑曦突然成了一個寂寞的女人。她習慣的動作是坐在畫板前一手支著下巴發呆,栗色的頭發如海藻般垂下來,有種說不出的憂傷。
畫室和陶吧僅僅用窗簾擋著,起先,岑曦是來學習制陶的。寂寞得太久,只有把雙手沉浸在濕潤的泥土里,才能汲取些生活的氣息。
店主是個28歲的男子,很好看,唇紅齒白,笑起來讓人想起青春。
這個男子說,他叫子揚,她很美,所以他想為她畫一副肖像。岑曦微笑答應著,她跟著子揚慢慢地走進畫室。
子揚告訴岑曦,這個畫室不做生意,只是用來滿足他的個人愛好。
子揚的畫,都是一些不完整的畫,取材于女人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是腳,或者是手,或者是眼睛。細膩婉約,盡管都是金光閃閃的底色,卻有種說不出的憂傷。
岑曦被深深地震撼了,她從沒見過把身體的每個零件都畫得這么好的人。直覺告訴她,那是愛的力量。
只有在深愛著的人眼里,美才會有如此細致的劃分。覺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是傾國傾城的美。
子揚畫畫的神態與平時不同,眼睛里有深深的落寞。其實,所有的人都是寂寞的。
岑曦想,寂寞是個壞女人,明明是要了命的毒,卻忍不住一味地沉淪下去。
每個女人,都要做一回魔鬼
夏天開始的時候,岑曦和子揚漸漸熟悉了。她一個周去兩次,周二或者周四上午,都是白天最冷清的時段,岑曦對子揚說,她在念研究生,只有這會兒有空。而周末,她在一家設計公司做兼職。
她這么說的時候,子揚溫柔地注視著她。他們話都不多,用畫畫的方式交流。一個畫,一個被畫。
畫累了岑曦就向子揚請教如何制陶。子揚手把手教她,很耐心的樣子。后來,他們就一起制陶。
岑曦喜歡很極端的東西,制出來的陶,要么就胖乎乎的像個小豬,要么就細得像根竹竿。然后他們快活地大笑,把手中的泥巴抹得滿臉都是。
這個時候,岑曦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緩緩地,破土而出。
岑曦在7月初一個周末氣喘吁吁地闖入子揚的陶吧。那時子揚正在跟一群女孩說話,爽朗的笑聲像針一樣扎在岑曦心里。
他看到岑曦,熱情地招呼她,坦蕩的樣子。岑曦陪笑寒暄了兩句,就說要走。都到了門口,忽然聽到一個女孩輕輕的笑聲。
她停了下,又折回身來對子揚說,我周末的工作丟掉了,以后,我將來你這做工。子揚說,好的,眼睛里是那種洞悉一切的笑。
岑曦推門的時候,晚風呼啦一下把她的裙擺打開,她忽然有了種類似于少女的雀躍。
她早該想到,子揚這般的男子,身邊怎么會缺少得了女人。但是輸什么也不能輸姿態。所以她的霸道是做給女人看的,她們讓她不舒服,她就要讓她們也不舒服。
這樣,她才不會被看低。
從陶吧回來,岑曦直接去了“魔鬼”酒吧。
這是岑曦經常光顧的地方,用來打發那些無處安置的夜晚。
酒杯和火焰在年輕的調酒師手下如同魔法般轉來轉去。他不等岑曦開口,就把一杯血腥馬莉放在她面前。
岑曦喜歡這個顏色,紅得透明,伏在桌面上從杯子里看過去,整個酒吧都有一種詭異的氣氛。
臺上唱歌的女人,裝扮得好似印第安人,她的美是放開了的,狂野而神秘,人群開始騷動,很多男人舉著鈔票吹著口哨向前,向前。
岑曦注意這個女人很久了。岑曦覺得,她們根本就是一類人,喜歡錢,卻又抗拒不了寂寞。
岑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酒喝光,微醉的時候,她一下子忘掉白天那點小小的不愉快了。
一刻,就是一輩子
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岑曦對陶吧的生意越來越熟稔,儼然以老板娘的身份自居。周末的時候,她拿著掃把把子揚趕到畫室,自己應付那些女孩。
子揚搖著腦袋,好笑著看著她,仿佛看一個任性的孩子。
他們之間的情愫漸漸明朗化,只差一個不曾出口的愛字。
可是岑曦總覺得,他們之間隔著什么,仿佛只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卻虛虛實實看不真切。
岑曦想起了那些零碎的畫,她想,子揚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子揚選擇了在岑曦過生日那天講這個故事。
8月10號,陶吧停業的一天,岑曦和子揚把小小的陶吧裝扮得像個童話王國,門口還像模像樣地立了一棵圣誕樹。
岑曦笑,又不是圣誕節放什么圣誕樹啊。子揚說,這棵樹被閑置了三年了,趁這個機會讓它見見天日嘛。
然后子揚的話鋒就回到了三年前。那些畫的確是出自一個他至愛女人的身體,她曾經是他的師妹,云娜。當年,也就是五年前,他是A城有名的藝校的風云人物。大把的女生往上貼,但是只有云娜敢脫光了衣服站在他眼前,用挑釁的眼光看著他說,我要你畫我。
子揚一下子被折服了。
岑曦能想像到,三年前的冬天,子揚就是興沖沖地抗著這棵樹去陪云娜過圣誕節,但是卻被告知,她出國了。這個驕傲的男人一下子被打垮了,從此陷入了對云娜不斷地追憶當中。
岑曦不會劃拳,她說出剪子包袱錘,岑曦一直出剪子,一直輸,喝了很多酒。然后拉著子揚到了畫室,把墨綠色的旗袍慢慢地拉開,任它順著身體滑到腳踝。
她說,子揚,我要你畫我。
岑曦知道,當決定要開始的時候,勢必有一些東西無法挽回。她閉上眼睛,感受著子揚越來越近的呼吸,急促著,卻是那樣的美好。
記不清誰先纏住了誰的身體,他們像一尊雕像一樣倒下,然后以近乎膜拜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進入。他們彼此都覺得,原來等這一刻,等得那樣久。
岑曦一直記得那天的最后,子揚輕輕捧起她的臉,認真地說,做我女朋友吧。
之后的日子,岑曦像銜泥的燕子一樣,一點點地把自己的日用品搬進子揚的小陶吧東側門里的小臥室。
岑曦說,她不能常來,她還是學生,在外面住影響不好,還耽誤功課。
子揚揉著她的頭,很寵溺地笑。
如果快樂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那么很多人,都是不惜拿命去換的。
曾經我們都以為,那樣的一刻,也是一輩子。
女人的身體是一只酒瓶
夏天一下子跌入尾聲。
子揚漸漸得變得早出晚歸,有時岑曦歡喜地撲過去,卻看見不營業的牌子冷冷地掛在那,像個不受歡迎的臉。
岑曦又開始頻繁地光顧“魔鬼”酒吧了。
唱歌那女人,換了身黑色的緊身裙,低胸露背,開叉一直開到腰,黑色的蕾絲內褲,挑戰著男人欲望的極限。
岑曦把朗姆酒和氈酒兌起來喝,兩種酒,都是公認的烈性酒,滑膩地下肚,是火燒火燎的感覺。
岑曦只有把自己送到火上,抑郁的心情才能得到舒緩。半醉的時候,舞臺開始騷動,吵架打斗的聲音被狂野的音樂聲狠狠地壓了下去,岑曦想去看一下,可是人越聚越多,像堵密不透風的肉墻。
然后一個女人被高高地拋了出來,像只酒瓶子,清脆而蒼涼。
她正好摔倒在岑曦的腳底下。岑曦幾乎驚叫起來,顫抖著往后退。她記得那個女人望向她的眼神,有哀怨,有求救。
岑曦怔了一下,隨即尖叫著沖出酒吧。
殘缺的愛情,是對不起
落葉的時候,岑曦徹底找不到子揚了。酒吧的木門上用A4的紙打印著出兌二字,電話留的是岑曦的。當一個男人想給一個女人留下什么的時候,就是他要離開她的時候了。
岑曦打開門,一種嗆鼻子的冷,鋪天蓋地的就來了。
子揚在信上說,岑曦,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好好愛你,可是我找到云娜了。
殘缺的愛情到最后,只有一個對不起。
這個城市的秋天為什么這么冷。
快要過年的時候,岑曦把東西都賣掉,打算去另一個城市。
臨走前的一天下午,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陶吧,她沒有轉讓。陶吧在,希望就在?;蛟S有一天,回到這里,還能見到子揚,和以前一樣。
這樣想的時候,她真的見到了子揚,和云娜,一起回去拿東西。
她飛快地躲了起來。天很低,影子很暗,她甚至沒能看清子揚的表情,是幸福,還是疼痛。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走過去問他一句,在想我的時候,你有沒有一點點的,心痛。
她的眼淚滑落了下來。
東平,并不是心痛惟一的符號
岑曦認識云娜,她就是魔鬼酒吧的女歌手,那天她像個瓶子一樣地被扔到岑曦眼前時,她穿過她哀求的眼神,看到了東平的臉。
東平是這個城市有頭有臉的人物。東平出現在岑曦貧寒孤苦的學生時代,他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為她交了學費,畢業的時候,她得到了錦江花園的一個公寓房和足夠的生活費。
她以為,她需要的只是這些。
但是后來,她才明白,她最想要的,是這個男人的一生。
她知道做一個情婦的本分,就是不能太貪心。但她控制不了,停不下來。每個癡迷于愛情的人都貪心。
所以當她知道他有新女人云娜之后,想盡辦法拆散了他們。是她通過別人告訴東平,云娜在酒吧賣唱的事。東平是驕傲的男人,從來都只有他負女人,沒有女人負他。
岑曦知道云娜和子揚有過去,從她第一次走進畫室里看到那些身體零件的畫后。她可以不記得云娜有什么樣的腳,什么樣的手,但她記得她有什么樣的眼睛。愛得深刻的人,記性都會變得很好。
但是,云娜并沒有出國,她只是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當云娜因為得罪了東平而被拋棄的時候,她牢牢地抓住了子揚這根稻草。這是她留的退路、布的局。
岑曦的城市
子揚以為負了岑曦,可他永遠也不知道,他曾經只是個替代品。
是的,岑曦最初接近子揚,只是因為寂寞,可是后來,那些快樂是真實的。
她終于知道了,做一個正常的女人有多么好,在這個城市,有一個來路清白的男人,能夠給她一個家。
她沒有見子揚最后一面,因為她不能面對云娜,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的過往。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其實不是什么研究生,之所以每周定時不定時地來,不過是因為要陪東平而已。
只要她不提,那么她永遠是子揚心中那個干凈的女子,曾經很愛他。
她最終離開了東平。離開了這個城市。
她不知道,以后會經歷什么樣的城市,什么樣的人。但總有一個城市,是她岑曦的城市,能放下她一張小小的單人床,讓她安靜地回味那些低下頭來狠狠愛過的時光。
有多么愛,多么疼,就有多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