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偶然機遇轉行制琴
1950年,鄭荃生于上海。出身于化工家庭的鄭荃,思維也更接近于理工方式,動腦動手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
1975年5月,鄭荃成為安徽池州地區一個文工團的一名小提琴演奏員。進入劇團后,他制作小物品的興趣不減當年,舞臺的配電盤,各種道具,包括《紅燈記》中李玉和手里的紅燈都是他的“杰作”。每次團里下鄉演出回來,鄭荃的屋子里總會多一些木料,那是他利用演出間隙四處搜集來的。不久,鄭荃能修琴的名聲也傳開了。團里的琴若有損壞,都找鄭荃來修。
憑借一個偶然的機會,鄭荃踏上了提琴制作的道路。在北京黃木場的北京樂器研究所,他成為了制琴大師戴洪祥的親傳弟子。戴先生每天6點半到廠,邁進工作室就能看到鄭荃已經把桌子擦好,地板掃凈,工具收拾利落在等著自己。戴先生喜歡加班,人走后清凈,他一人再干點關鍵的活,這時候,鄭荃就靜靜地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地揣摸著老師的每一個動作。下班時食堂都已經關門了,師徒倆就上路邊的小館子,炒上個雞蛋,就著花生米,再喝上幾口小酒。
幾個月后,在戴先生的推薦下,鄭荃被安排進入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樂器修造班的畢業班插班學習。1年后,鄭荃畢業留校,在中央音樂學院提琴制作研究室工作。此時的他已入而立之年。
1982年,中央音樂學院迎來了一位大師——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梅紐因。學院特聘他為名譽教授。受聘儀式上,院長將一把提琴作為珍貴的禮物,贈送給這位小提琴大師。大師即興用這把琴演奏了起來。
一朵花蕾牽動知音心!演奏完畢,梅紐因贊賞之情溢于言表,“這真是一把不錯的提琴,是誰做的?”
“是我們提琴制作研究室的鄭荃先生?!?/p>
“太好了,我要把它帶到國際比賽中去展示?!?/p>
不久后的帕克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上,鄭荃制作的這把琴被陳列在展柜中。又過了幾天,鄭荃收到了一張照片,上面是梅紐因用這把琴演奏的場景,照片背面還有他的親筆題詞:“對你高超的制琴技藝表示祝賀?!?/p>
此時,鄭荃的目光瞄向了國外,他要追求更高的藝術境界。
從“窮學生”到“大師”
1983年,10月,鄭荃背著一把自己制作的小提琴,帶著一個沉重的裝滿工具、書籍和雜物的行李箱,踏上了制琴的故鄉——意大利的土地。
在意大利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鄭荃參加了入學考試。雖然語言考試成績不太理想,但主考官看到鄭荃制作的琴后,決定給予錄取,由意大利政府提供助學金,同時他也成為了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接納的第一個中國人。
鄭荃開始努力奔向新的藝術境界,在他的書桌上,有一張時間表:
早晨7點起床,8點開始上課;中午12點吃午飯;下午1點繼續上課,直到4點;4點以后到莫納西大師的工作室學習;晚上6點后回去吃晚飯;8點又趕到另一個夜校學習琴弓制作直到11點;半夜12點回家,才開始做白天學校留下的功課。
每天留給睡覺的時間也就是5個來小時。
一分辛勞一分收獲。在學習語言還很困難的時候,鄭荃的演奏和制琴技巧在克雷莫納已經小有名氣了。終于,鄭荃用3年時間念完了4年的課程,以全優的成績順利地從這個世界著名的提琴學校拿到了畢業證書。
1985年10月,斯特拉底瓦里國際提琴制作比賽在克雷莫納舉行,這是備受國際制琴界關注的比賽。30多個國家的近400把提琴參賽,其中不乏世界著名制琴大師的作品。參賽名單中第一次出現了一個中國人的名字——鄭荃,他的參賽身份是留意中國留學生。他提供了兩把小提琴,那是用整整1年的時間精心制作的。
角逐展開了,競爭異常激烈。幾輪過后,結果出來了,他的兩把琴居然取得了第5名和第6名,出乎眾人的預料!各國同行們不得不對這位默默無聞的中國學生刮目相看,這畢竟是他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呀!鄭荃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1987年9月,在馬齊累湖畔的麗都飯店,為紀念斯特拉底瓦里逝世250周年而創立的首屆意大利全國提琴制作比賽正在進行。鄭荃再一次以學生身份參賽,提交了一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
評判結束,主持人鄭重宣布:“小提琴金獎獲得者是……鄭荃!”
“Zheng! Maestro! Complimenti.”(鄭荃大師,祝賀你!)
手捧閃光的金牌,37歲的鄭荃感覺雙眼有些模糊了。那次比賽,與鄭荃同窗3年的好友,莫納西大師的兒子西蒙內只獲得了第2名。
同年12月,鄭荃又參加了在保加利亞舉行的國際中、小提琴制作比賽,獲得了中提琴、小提琴兩塊金牌和其他7個獎項。在意大利的5年,他一共在國際提琴制作比賽中獲得了14個獎牌,其中3塊金牌,轟動國際琴壇。意大利的報紙上用大標題刊登:“如雨的獎牌落在克雷莫納人——鄭荃身上?!笨死啄{小城的市民、祝詞、賀信將他包圍了。
電視臺、報紙、雜志的采訪報道帶來了許多崇拜者和商人,訂單和邀請源源不斷,按鄭荃當時制琴的速度,大概10年都做不完。國際制琴界也開始關注鄭荃,他的作品被許多國際著名交響樂團的音樂家使用,并被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博物館、保加利亞國家博物館收藏。
消息通過中國駐意使館和《光明日報》駐意記者站,馬上傳回了國內,引起了文化部、國家教委等部門的注意。
為中國琴爭一席之地
在國家教委、輕工業部、文化部以及中央音樂學院的關注和幫助下,鄭荃最終決定回國。坐在回國的飛機上,鄭荃頭靠在椅背上,雙目微合,過去的1825個日日夜夜像過電影一樣浮現于腦海,又猶如一本裝幀精美的畫冊,隨便打開一頁,都會牽動記憶芳菲中的一段清香。
他在心中默念:祖國,小提琴制作的秘密我帶回來了。
1988年6月16日,文化部、國家教委、輕工業部、中央音樂學院聯合舉行“歡迎表彰鄭荃同志”大會。會上,鄭荃被授予了“中國提琴制作大師”的稱號。
鄭荃沒有絲毫懈怠。他很清楚,提琴傳入中國雖已有多年,但真正了解它的制作歷史、沿革過程以及見到過世界名琴的人卻不多。他一定要搭一座橋,為國內的提琴制作界創造對外交流的機會。
1989年,由鄭荃策劃籌備的首屆“意大利提琴制作展覽”在北京開幕了,群賢畢至??死啄{市市長親自帶隊,克雷莫納國際提琴制作學校校長、鄭荃在國外的導師等應邀來華,出席展覽會。國內各音樂院校制琴專業的同行,全國名提琴制造廠家的專業技術人員,更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紛紛趕來參觀展覽。
回國后,鄭荃新制作的提琴又參加過4次國際比賽,取得14塊獎牌。其中含金量最高的一塊,要數1990年6月,參加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節的國際制作大賽獲得的金牌了。
柴可夫斯基音樂節素有音樂界的奧運會之稱,國際影響極大。這次比賽共有蘇、美、意、德、法等10個國家124件弦樂器參加,評委會更是陣容強大,包括意大利制琴協會主席莫納西、德國米滕瓦爾德提琴制作學校校長羅伊、日本東京提琴制作學校校長元無量塔藏六、法國提琴制作協會副會長米勒和一些著名的音樂家等20余人。
比賽開始時,評委們坐在帷幕前,工作人員將參賽的每一把琴都編上號碼,由同一位演奏者依次在帷幕后面拉琴。賽場氣氛嚴肅而緊張,評委們聚精會神地品位著幕后傳來的每一支樂曲。
忽然,他們被一種格外優美的音色吸引住了。這琴聲是那樣的飽滿、清晰,宛如閃閃發光的珍珠,又像是一條條銀花四濺的飛瀑,傾瀉而來,回蕩在比賽大廳。
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評委們被征服了……
這是中國制琴大師鄭荃在北京制作的一把中提琴。有5000年沉甸甸的歷史做底蘊的中國文化,本來就有獨樹一幟、無與倫比的神韻,有她做風骨,鄭荃的琴,怎能不征服人。他一舉摘取了此次比賽的中提琴金牌,從而實現了自己在意大利默默立下的誓言。
“我就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制作出世界一流的小提琴,這是我的夢想?!编嵻跽f。
1993年6月,鄭荃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面居然印有EILA的標志。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國際提琴和琴弓制作藝術大師協會(EILA)主席羅蘭特·勃姆加特那簽署的通知信,信中通知鄭荃,他已被榮幸地接納為EILA會員。EILA是世界最高規格的提琴制作學術組織,總部設在荷蘭,現有會員120多名。因為該協會在國際上的聲望比較高,很多人都趨之若鶩。EILA每年都要收到一兩百份申請,但每年只批一到兩個新會員入會,入會條件相當苛刻:要求在正規的提琴制作學校畢業后工作8年以上,師從一位有名的大師,有人推薦,年齡在40歲以上,有相當的經驗,在國際上得到承認……
1994年,EILA在倫敦皇家藝術會館舉行年會,44歲的鄭荃當選為該協會執行委員會委員。EILA的會員大都是歐美提琴制作界的名流,亞洲僅有兩人與他們平起平坐,鄭荃是其中之一。本屆年會進行了高水平的專業交流活動,大會之后召開了執行委員會會議,審議了年度財務報告、新會員資格、出版會刊等問題,鄭荃首次參加了表決。
從此,在EILA內部,中國人有了投票權。
創造中國琴的“才”富
離開意大利的鄭荃,已有滿腦子先進的制琴理論,和一身高超的制琴技法,他要盡快地將滿腹經綸釋放出來,更好地運用到中國的提琴制造教學中。招待會、香檳酒、贊揚、祝愿都沒有使他陶醉,只醉心于制琴藝術的他時刻思考著事業中的另一件大事——培養出一批人,一代人,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制琴水平。
1989年,鄭荃的提琴制作中心開始正式招生。
當時,提琴制作專業已從教委的專業目錄中刪除,開辦本科專業需要國家學位委員會的批準,但磨刀不誤砍柴工,中心一邊向國家學位委員會申請本科專業,一邊先開辦了大專班。一年后,申請得到批準,大專班轉為本科班。班里一共有4名中國學生和5名阿爾及利亞的交流學生。這5個“洋”學生原本是安排去上海學習的,當他們得知這個班的負責老師是鄭荃,非要轉來北京學習。
中心剛剛創建時,一切都是白手起家。那時人手少、時間緊,從意大利購買的儀器設備、工具、原材料,都是鄭荃自己跑港口、報海關,聯系車輛運輸;研究室招生、人員配備,也是他親自聯系。
“真正有志于搞藝術的人受得起貧苦,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的目標,我現在想做的就是把琴做好,把學生帶好,搞一些感興趣的研究。”
言必信,行必果。學生的制琴技術,鄭荃手把手地教。指板、琴頭、模型的制作,都必須達到尺寸角度的標準,差一點,他絕不遷就,必須重做,直到達標為止。制琴理論課也是他親自“出馬”,一點也不含糊?;A與文化修養課一般由專業教師講,有些引用意大利的教材,還要由他來翻譯。他的日程總是安排得滿滿的。
一天晚上,鄭荃前往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為工業設計系的學生們作演講,白天他已經講了8小時的課,現在是口干舌燥、饑腸轆轆。但時間不等人,他只匆匆地吃了一個饅頭,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幾十分鐘后,他又神采奕奕地站到了演講臺上。
1993年6月30日至7月1日,中央音樂學院內的氣氛莊嚴而喜慶,提琴制作研究專業首屆學生畢業,正在舉行典禮。文化部副部長陳昌本、意大利駐華使館、阿爾及利亞駐華使館、國教教委、統戰部、外交部以及學院等有關方面人士,還有來自日本、英國、全國各地的專家、同行們都參加了典禮。他們既來祝賀,也當了一回聽眾。新琴、古琴的對比演奏,還有制琴專業的師生演奏的音樂會,聽者大呼過癮。
那一屆畢業的學生,很多在以后成為了優秀的制琴師,4名本科生中有3名在國際提琴制作比賽中獲了金牌,在國際制琴界影響很大。
現代人生活在一個開放的社會,一個人局限于自己的專業是不夠的,提琴制作只是藝術大樹上的一片小葉子,你只有了解從小葉子到樹枝,從樹枝到樹干,從樹干再到樹根的整體情況,才能了解提琴制作在整個藝術門類里的位置。如果不能從這個高度考慮問題,你就只能是一個狹隘的工匠。
這是鄭荃授課時常說的一段話。
有生命的琴
做琴要動用許多工具,包括大大小小的刻刀,所以傷到手是家常便飯。但是,這還不是最危險的。
有一次,鄭荃用電鋸鋸木料,隨著一連串“嗞啦”的聲響,木料很快被鋸為兩截。鄭荃沒有關掉電源,他伸手過去拿木頭,手卻一不小心甩到了電鋸鋸條上,頓時鮮血直流。旁邊的人嚇壞了,馬上把他送到了醫院,手被縫了5針。
舉著“傷痕累累”的手,鄭荃倒是很樂觀:“想做出藝術珍品,就要付出點‘血’的代價?!?/p>
那以后,鄭荃告誡學生盡量用手工操作,不經允許不能隨便動用電動工具。
談及提琴制作,鄭荃頗為動情:“這是門融匯了繪畫、音樂、雕塑、工藝的綜合藝術。17世紀意大利人斯特拉底瓦里制作的提琴,價值300-400萬美元。在我國,這門藝術曲高和寡,鮮為人知,常誤以為工匠的雕蟲小技,實則大謬不然。大師和工匠的區別不僅存在于文學界。中國人心靈手巧,對琴文化有了更深理解后,可以提高得很快?!?/p>
幾十年來,我國提琴生產的弊端就是工業化生產。提琴制作藝術對許多人來說至今仍是一門陌生的藝術,因而會有人把提琴制作家與工廠造琴師傅混為一談。一把手工制作的小提琴等于是一幅油畫真品,而工業化生產的小提琴再好也不過是精致的印刷品。因此,提琴甚至是弦樂器要想進入國際市場,重要的是要發展手工制作。
鄭荃說:“在我們眼中,提琴是有生命的,在不同的天氣里,琴也會有不同的音調。我做琴并不一定要把它賣掉,而是享受做琴本身的一種樂趣。做琴的過程是你和木材交流的過程,在挖它、鋸它、刨它的時候,你跟木材產生一種直覺,這種直覺直接影響到你最后的結果。”
一個能賦予木材和鋼絲以生命的人,對人生也許會別有感受。
每做一把琴,鄭荃都要融入自己的個性和情感,制作過程對他來說是一種藝術的享受。每一把提琴都是有靈魂、有生命力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