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猛
美國馬里蘭州,伊斯頓。17歲的克瑞斯汀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曲棍球手,他有著良好的爆發力和協調力,并因友善的品格結交了一幫好哥們。大家都認為他是典型的美國男孩,但是,這個夢想成為美國海軍海豹特種球隊成員的男孩,混跡在伊斯頓這個白人占多數的城市,其黃色的面孔依舊顯眼。
這個來自遙遠中國的棄兒,在沒有曲棍球比賽的下午,時不時會想起自己模糊的身世。8年過去了,那些在中國支離破碎的記憶仍然困擾著他,包括“家成”——這個許多中國家長會給自家男孩取的名字。
“他那天征服了我的心”
相比于克瑞斯汀,母親茱莉亞·諾里斯的記憶要更清晰些,也來得更早些。2000年夏天,作為美國國際收養協會社會協調員的朱莉亞·諾里斯,在河南省洛陽市兒童福利院做義工。有一天,她帶著30名福利院的孩子參觀動物園,其中就包括克瑞斯汀。
“他那天征服了我的心,尤其是他最后笑的樣子。”即使9年過去了,茱莉亞還是難以忘記和兒子相遇的那一刻。那時候,克瑞斯汀有個好聽的中文名字——家成。
洛陽市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告訴茱莉亞:家成因為父母雙亡而遭遺棄。但這并不是克瑞斯汀的記憶。這個男孩還模糊記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小山村,父親是一個農民,十分疼愛他。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父親把他送到了城里一對夫妻家里。他說,那對夫妻是他的繼父和繼母。繼父曾經拿鞋子和皮帶打過他,而自己經常想辦法逃回在農村的那個家。
記憶就像一段被抹去的磁帶,在中間出現了空白。克瑞斯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河南洛陽。
對于這個謎團,當時,茱莉亞從福利院獲得的信息是:1998年,7歲的家成被警察在洛陽的一座橋下發現,因為警察弄不清家成從哪里來,又是怎么跑到這兒的,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兒童福利院。
2001年4月,茱莉亞回到中國,領養了這個令她難忘的孩子,成為一個單身母親。
中國孤兒國際收養開始于“計劃生育”政策強力推行的1990年代,其中大部分是健康的女孩,中國的棄嬰現象開始被國外廣泛關注。1992年,中國實施《收養法》后,向外國人打開收養中國孤兒的大門,當年被促成的收養案例就有252例,1995年達到了近3000例并持續增長,到2005年達到頂峰1.5萬余例。現在大約有6萬被領養兒童生活在北美,約1.5萬人生活在歐洲。
美國是中國孤兒最大國際收養國。2005年美國公民成功收養了7906名中國兒童,隨著2007年中國新收養法的實施,這一數據在2008年降至3909名。
在遙遠的國度,幸運的克瑞斯汀重新找到了家庭的溫暖和愛,他過上了這個年紀的美國孩子該有的生活:釣魚、沖浪、萬圣節派對,甚至不久后,茱莉亞還領養了一個同樣來自中國的小女孩做他的妹妹。時間讓能說一口流利美式英語的克瑞斯汀漸漸忘記了中國話。
“我是被遺棄的嗎?”
“我是被遺棄的,還是被父母不小心弄丟的?”
長久以來,克瑞斯汀為自己謎一樣的身世感到苦惱。他說:“這種感覺對于我真的很不好。”
他對于自己怎么到了洛陽的那座橋下一無所知,腦海里僅存的情景就是一輛公共汽車,一個給他錢和食物的男子。那個男子可能就是他的繼父,也可能是陌生人,他無法確定。
多年來,克瑞斯汀回憶起自己幼時的點點滴滴,茱莉亞都會記錄下來。直到今年4月,在被收養整整8年之后,克瑞斯汀像個成年人一樣認真地告訴茱莉亞:“我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茱莉亞決定幫助他實現愿望。
42歲的茱莉亞對于如何找人有著不錯的經驗。在國際收養協會的經驗,讓她積累了對收養這個行當的認識,而且她本人曾經在美國風靡一時的電視節目《美國頭號通緝犯》中擔任過10年的私人偵探。
她在網絡上搜索到一個中文網站“寶貝回家”,試著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寶貝回家”是吉林通化人張寶艷2007年創立的全國第一家純公益尋子網站。張寶艷的兒子曾經失散了短短幾個小時,讓她體會到了骨肉分離的巨大痛苦。
中國到底有多少小孩走失、被誘拐,目前尚無定論。但被拐賣兒童的權益維護者宣稱,這個數目可能高達上百萬。在目睹無數失散子女家庭的悲劇之后,張寶艷創辦了這個發布尋子信息的網站,如今有3000多個登記失散家庭、近萬名志愿者。
茱莉亞很快收到了張寶艷的回復,張表示愿意動員志愿者,幫助克瑞斯汀尋親。
“我們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了”
8年里,克瑞斯汀曾陸續向茱莉亞回憶起自己的小時候,他記得有個叫 “董家溝”的山村,還有自己繼父母的名字,男的叫景告寬(音),女的叫邵菊蓮(音)。他們是醫生,自己擁有一個診所。
在克瑞斯汀的印象里,自己在農村的家有牦牛,和奶奶曾經睡在同一張土炕上,父親是一個農民,對自己十分疼愛。茱莉亞在信中還提供了克瑞斯汀的一些生活細節,比如他喜歡醋,喜歡吃醋燒的土豆,而且不拒絕吃生蒜。
根據這些零星的信息,“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們開始了尋根路。志愿者們經過反復搜索和分析,居然發現了有個叫“邵菊蓮”的人,曾經和人合作在某醫學雜志上發表過論文,而合作者的名字叫“靳高科”,讀音和“景告寬”十分接近。
最終,志愿者們把目標鎖定在了寧夏隆德縣醫院一對醫生夫婦身上。那里的確有個叫“董家溝”的山村,寧夏也有吃醋、蒜和面條的飲食習慣,農村還保留有土炕。
志愿者很快查到了靳高科的電話。這對夫婦在數年前的確丟失過一個男孩,孩子的年齡、經歷等情況和克瑞斯汀很相似。克瑞斯汀的記憶里自己出生在農村,后被在城鎮做醫生的養父母收養。而實際的情況是,家成出生于1991年12月1日,他所記憶的養父母,實際是他的親生父母。家成出生后,就被送往農村,和奶奶、二叔(他記憶中的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長到五六歲的時候,被送回親生父母身邊準備讀書,直到在一次旅行中意外丟失。
靳高科稱,自己的兒子有一個隱秘的傷疤,是被蠟燭燙傷的。這一說法在茱莉亞那里得到證實,克瑞斯汀大腿上恰好有一個這樣的疤。在掌握到這些信息后,志愿者們初步確定,這對夫婦極有可能就是克瑞斯汀要找的父母。
“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克瑞斯汀的親人。”2009年5月30日,茱莉亞讀著信箱里中國志愿者發給她的信,內心狂喜不止。
郵件轉述了靳高科對于當年孩子獨自出現在洛陽的解釋。他說,家成不是被遺棄的,1998年清明節,自己帶著家成到農村上墳,在途經一農貿市場時,把家成放在一輛公共汽車上,自己去買東西,5分鐘后他回來,發現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
“不應該再有這樣的悲劇”
2009年8月29日,一切努力都成為了現實。在“寶貝回家”的促成下,茱莉亞帶著克瑞斯汀來到北京。此時,靳高科、邵菊蓮夫妻倆,還有靳高科的弟弟靳小旺——那個克瑞斯汀記憶中慈愛的父親,以及奶奶,也一起來到了北京。
靳高科對于那次可怕的失誤至今愧疚萬分。他說,當時因為計劃生育的原因,為了不受懲罰,只好把超生的家成送到了農村,寄養在弟弟靳小旺家里。作為叔叔的靳小旺,給予了家成父親般的愛。當年在得知哥哥弄丟了家成以后,靳小旺趕到城里,掄起木棒把靳高科打得頭破血流。兩家人從此不再來往,直到孩子又有音訊。
早上9點,北京凱萊大飯店。
茱莉亞和她的姐姐、弟弟帶著克瑞斯汀走進大廳。在注視了兒子僅一秒鐘后,靳高科和邵菊蓮哭喊著撲上前去,爆發出嘶啞的喊聲:“兒子!可找到你了!”奶奶和二叔也嚎啕大哭。靳高科甚至出人意外地跪在兒子面前“贖罪”。
而克瑞斯汀則面無表情,當靳高科試圖用手撫摸他的頭時,他幾乎是厭惡地逃開了,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這個孩子承受的太多了。”現場的志愿者小禾說。這個幾乎是奇跡般的尋親故事,引來了美國NBC、《洛杉磯時報》等十多家中美媒體的關注。但是這一刻,沒有媒體愿意打攪他們的重逢,大家掩上門走了出去。
沒有人知道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都說了些什么。再出來的時候,茱莉亞告訴記者,克瑞斯汀相信了靳高科的解釋,他現在已經相信,那是一次不應該的疏忽,他已經擁抱了他的親生父母。
人群中,最悲傷的是靳小旺。這個面龐黑紅的樸實農民,和家成有著深厚的感情。他記得當時家成管自己叫“爸爸”。在家成走失后,痛苦的靳小旺依靠大量喝酒麻痹自己。他激動地說:“家成現在真長大了。他的腿毛這么多,就像一個美國人一樣。”
“不應該再有這樣的悲劇了。在還有自己父母的情況下,走失的小孩就被收養,這樣的事情不應該再發生了。”茱莉亞說。現在她的小女兒也經常問她:“媽媽,我的親生父母能找到嗎?”茱莉亞無法給女兒這樣的承諾,因為小女兒被發現時剛剛出生。
有數據顯示,現在大約有7.5萬名中國孩子被海外收養,他們在成人后可以回到故鄉中國觀光,但是像克瑞斯汀這樣可以捕捉到個人隱秘身世的幸運兒并不多。這其中,有多少孩子有著和他一樣的遭遇,在有可能尋找到親人的情況下,卻被海外收養了。
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生活,在11年后拼接,兩個中美家庭,因為同一個孩子而聯系在一起。之后,克瑞斯汀依舊返回美國讀書。他的夢想是當一個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茱莉亞說:“他的根在中國,無論他將來是否決定回到中國,我都會支持他。”
因為失子長期抑郁的生母邵菊蓮,不得不再次承受離別的痛。但是,對于兒子,這位母親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希望再與他接觸,但不會強迫他回到中國來,我們不想傷害他兩次。”
(向陽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