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鵬
扁家弊案本身已經沒有多大懸念。但是,從現在開始,司法和政治的較量,政黨之間的較量,才真正開始。對臺灣民主的真正考驗,也才真正開始。
已經過去的2008年的臺灣政壇簡直成了一出高潮迭起的活報劇的舞臺,其中的男一號自然是大家熟悉的陳水扁。即使卸任臺灣地區領導人之后,阿扁依然牢牢占據著舞臺中央。聚焦于鎂光燈下,不信的話,只要打開任何一家關注臺灣時政的媒體,第一句話就是:“讓我們首先關注一下陳水扁弊案的最新進展……”
臺灣從威權體制在沒有經過大的震蕩的情況下就轉變為現代意義上的議會制的民主體制,從一黨制轉變為兩黨制,并成功實現了兩次政黨輪替,堪稱是一個奇跡,但是,伴隨著這一奇跡的卻是罕見的天價腐敗案。數目的巨大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掌權者的隨心所欲,無法無天。
“扁家弊案”的調查從陳水扁擔任領導人開始,直到其下臺之后,貫穿其“當政”始終,直到選出新領導人之后,案件調查才迅速深入,峰回路轉。日前,特偵組在向臺北地院送達起訴書后,又兩度聲請羈押陳水扁兩度受挫。應該說,扁家弊案本身已經沒有多大懸念。但是,從現在開始,司法和政治的較量,政黨之間的較量,才真正開始。對臺灣民主的真正考驗,也才真正開始。
扁家弊案產生的原因
人們除了特別關注陳水扁家族弊案的花邊新聞和背后故事之外,更多的在追問:為什么在臺灣人民引以為傲的所謂民主選舉制度下竟然會選出陳水扁這樣的人物、出現這樣的驚天大案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傳統專制體制向民主體制過渡的一個附帶品。從中國傳統社會文化背景看,即便是通過民主方式第一次進人權力中心的政黨和其領導人,特別是原來的在野黨和其競選人,也并不一定具備或能堅持真正的責任意識和契約意識(從一定意義上說,在民主制度初期通過民主方式取得領袖地位的可能是投機分子,而不是真正的民主楷模),相反,由于其政治“暴發戶”的特點,必然會更快速地被權力所腐蝕。
而從具體的制度上看,導致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采取簡單多數制,即一組候選人得票只需最多就可以當選,不用必須過半數。這樣只需穩定基本盤就有勝出的可能。陳水扁正是基于這一原因才緊靠深綠選民,選取深綠路線,入獄前后也才大肆進行政治操弄,聲稱是政治迫害,是“政治追殺”,將巨款匯入海外是為了“反清復明”和“臺獨建國”。
而臺灣所有“公職”人員選舉中,只要得票超過總票數的5%的政黨或候選人,都可以獲得每票30元新臺幣的選舉補助。根據民進黨的規定,選舉補助款要上繳1/3給黨中央,剩下的錢歸自己所有。陳水扁2000年和2004年參加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分別得票400多萬票和600多萬票,合計1100多萬票,共得到選舉補助款3.4億左右。選舉本身就能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
還有,臺灣政黨的募款制度使得陳水扁和民進黨容易產生共犯結構。按照民進黨“公職”分攤辦法,陳水扁在擔任臺灣地區領導人期間,每年要肩負為民進黨募集1000萬元新臺幣款項的任務,其在任8年,僅募款任務就有8000萬新臺幣之多。民進黨“黨團總召”柯建銘曾說:“民進黨沒有黨營事業、沒有黨產,就是用這些選舉募來的錢?!痹诎讣刹檫^程中,民進黨游錫堃、張俊雄分別出面坦承受過陳水扁新臺幣2000萬元和200萬元,高雄市長陳菊也公開承認陳水扁在選舉中給過她錢。這種選制下,幾乎民進黨內所有的政治人物都和陳水扁有著利益上的糾葛,根本撕扯不清,辯解不明。
臺灣地區選舉制度最大的缺陷是政治獻金沒有上限,財團和企業主可以私下大量投資給心儀的候選人而沒有有效的法律監督,甚至引起黑金政治的質疑。民進黨人士表示,很多企業捐獻的都是現金,與其說是一筆爛賬,不如說根本就是密賬。
所以,陳水扁弊案暴露了臺灣民主制度的諸多不完善。陳水扁執政期間,盡管其家庭所爆出的丑聞不斷,倒扁運動亦前赴后繼,直至演變為聲勢浩大的百萬“紅衫軍”倒扁運動,可是,陳水扁依然能夠穩坐釣魚臺,不為所動,原因就在于臺灣始終沒有建立健全的法制監督機制和有效的權力制衡機制。雖然臺灣目前的政治體制是當年孫中山先生所創立的“五權”分立的政治體制,但是法院和檢察院的官員都由“總統”一手任命,正因為如此,李登輝時期遺留的一些貪腐疑云至今也無法澄清。民主的參與機制、競爭機制、制衡機制和法治監督機制缺一不可,臺灣在實現民主轉型之后,已經建立起了政黨輪換的競爭機制和參與機制,但是在制衡和法治監督方面卻十分薄弱。
由于政治權力向著行政一方高度集中,權力結構頗不均衡,當選后的陳水扁便挾持民意一意孤行,而反對黨及其藍營雖然人數眾多,但對陳水扁的倒行逆施卻無可奈何,最終還是得靠四年一度的選舉。而本應該對行政權施加控制的“議會”,卻由于民進黨和深綠政黨不問是非,只問顏色,阻擋了藍營一次一次的罷免議案。凡是與陳水扁弊案有關的證據,同樣也在民進黨治下一再遭遇“證據失蹤”的尷尬,連情報局長葉盛茂也違法向陳水扁泄露資訊,只有在政權換手后,才被曝光、徹查。
“民主陷阱”
以“清廉”為旗幟贏得人心、取得政權的民進黨,如此迅速地腐敗變質,再次證明了事物發展往往出現的那種理想、愿望與實際結果之間的一種令人警悚的邏輯——天使變成了撒旦。這是這個黨和臺灣人民的悲哀,但它也表明了一種在兩種制度轉換期間必然傳承的歷史胎記,一種可以降低卻難以避免的歷史代價。
所以人們對陳水扁的被審判不宜過分的一廂情愿,更應該把其看成是對臺灣民主政治的最大考驗。根據目前的趨勢,陳水扁的被無保開釋反而是讓臺灣藍綠對立更加深化的轉折點。過去歷史的殘余記憶已框住了臺灣民主之路,使臺灣一直陷溺在民主的陷阱中,等著被引爆。
臺灣今天所遭遇的民主困境并非民主實踐中的特例,從各國的民主實踐中可以看出類似的所謂“民主陷阱”。
首先是社會既有矛盾的無限上綱。任何初階民主社會,第一波上臺的政治人物,都容易是利用這種矛盾而躥起的煽動家,因為“矛盾乃是最廉價的政治資產”。耶魯大學逝世未久的當代主要歷史學家蓋伊(PeterGay)就指出過,19世紀歐美的普遍民主初期,就充斥著這種煽動政客及政黨。利用矛盾而切割人群,使得價值標準錯亂,甚至出現雙重或多重標準,因而成了常態。這也就是中國人所謂的“護短文化”。
今天臺灣即整個陷落在這樣的陷阱中:藍綠對峙,政治語言里充斥著仇恨元素,人民被撕裂成兩半,知識分子則各拗各的道理,媒體也同樣顏色分明,立場決定是非,在許多時候甚至連暴力都成了有理。一到選舉,就形同一切規范都放了假,進了原始叢
林。用理論的說法,乃是臺灣在政治等公共事務上,并無“普遍的客觀理性”,只有幫派的“特殊偏好理性”。
其次是不同利益集團不擇手段地爭權奪利。由于政治權力乃是一切權力的源頭,在初階民主社會,除了可怕的政黨敵對外,暴力之蔓延由今日標準看,可謂駭人至極。當代美國主要學者蒂尼、布郎等人研究指出,昔日歐美政治暴力的泛濫,甚至宗族地域的“血仇暴力”也借政治而復熾。民進黨為了嗆大陸海協會長陳云林,號召圍城游行,臺北街頭上演嚴重的流血沖突,藍營立委痛批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已經變成“暴力小英”。
最后是民主與秩序的失衡。民主目標之一乃是形成新的秩序,但秩序不可能只靠道德或契約,它必然要利用各種“實力”,紐約州立大學教授比文等人研究指出,19世紀美國為了控制秩序即不擇手段,包括驅逐危險人士,搞選舉陰謀讓下層社會的選民不能投票,以及公然買票等等。19世紀美國為了阻擋激進政黨,確實做盡不堪之事。今天許多所謂“新興民主”,仍在這種“民主—秩序”的泥淖中翻滾。
深諳臺灣政情的人,都早已警覺到,陳水扁被收押和被無保釋放,絕對不是結束,而是臺灣終究必須面對的最大矛盾的正式引爆——藍綠對決、省籍對決,也是南北對決和“統獨”對決。這些矛盾過去幾十年始終像個巨大幽靈般浮在臺灣的上空,它是對臺灣的詛咒。今天陳水扁面對司法追究,再度企圖利用這些矛盾,將它轉化成護身符,從亮手銬,高呼“政治迫害”,到宣布禁食以及透過律師發布十點聲明,要求群眾“起來吧,撩落去”(閩南語,意思是“奮不顧身搞到底”),他企圖煽起新一波群眾運動之意已明。
民主是抑制腐敗的有效方法
許多人為臺灣在民主制度下出現如此程度的腐敗及政府效率低下而錯愕,從而對民主制度在保證政府廉潔和體現人民根本利益方面的作用產生懷疑。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說,也正是由于民主制度,才使得臺灣的腐敗被揭露,被遏制,并且促進民主制度更加完善。
從最初名噪一時的“臺灣之子”,到今天為人詬病的“臺灣之恥”,陳水扁無疑使臺灣的民主蒙羞,然而,這種“最高領導人”的貪腐黑幕,卻能夠在社會沒有發生革命性變革的情況下、以不受任何一方政治力量操縱的方式揭開,還是凸顯了民主制度給臺灣社會帶來的進步。
對臺灣民主制度有所了解的人,印象最深的當是時下臺灣民眾的主人翁心態,尤其是在電視上質詢官員時的理直氣壯,有時甚至是肆無忌憚。例如“爆料天王”邱毅,自民進黨上臺以來,幾乎是“每日一爆”、“每周一人物”,揪出許多不法權貴,矛頭直指陳水扁家族及其核心幕僚。對此,陳水扁既無法將其投入大獄,更不可能從肉體上將其消滅,從而永遠使其緘口,只能借其它理由將他拘禁數月。等邱毅出獄后,反而可以當上民意代表,利用民意代表的言論免責權繼續爆料,這在兩蔣時代的臺灣是不可想象的,以至于有臺灣人感嘆:當臺灣老百姓容易,當臺灣官難!這是民主制度對臺灣社會生態基本改造的體現,對這樣一個中華文明5000年以來未有之奇觀,沒有理由不給予應有的肯定。
臺灣很多頭面政治人物,看上去弊案纏身,有打不完的官司,似乎讓人難以忍受。不過,每一件貪腐弊案或者疑似貪腐弊案的揭露,都使政府的權力運作增加一分透明。每一篇對官商勾結的報道,都使人民對公共政策多一份警惕。臺灣的民主政治制度會通過一輪輪反腐敗得以健全,人民會對此有一個比較樂觀的預期。比如“機要費”和“特支費”的使用必然更加規范,官商勾結必然有所收斂,黨產來源和使用必然更加嚴格,臺灣的司法獨立會更加突出。
正是由于民主制度,臺灣地區的人民才能更快、更準確、更充分地揭露腐敗,從而使這種伴隨新生制度而來的丑惡和其危害性降到最低。從根本上說,如果不是人民當家作主意識的提高和這種權利的行使,臺灣的腐敗就不會被這樣迅速和全面地揭露,其民主制度也不會這樣得到完善。從這個意義上說,臺灣的民主制度在付出沉重代價后,必然會上升到新的水平。
至于陳水扁,從某種角度說,其人并非一無是處,不管他本人是否主觀上承認臺灣屬于中國,他都在中國歷史上已經留下了磨不去的印跡——因坐牢踏上政治舞臺,又因坐牢退出政治舞臺——他在無形中推動了臺灣的政治進步,也催熟了臺灣民主政治體制,讓人見識了民主的力量。雖然這對于他本人是個絕妙的諷刺,但對臺灣乃至整個華人世界卻具有積極意義和極大的警示作用。
(作者為北京大學政治發展與政府管理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