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老人與海》中的生態內涵

張金秋 武國英

一、海明威個人的成長經歷對其生態意識形成的影響

自然是海明威創作的主題之一。莽莽蒼蒼的森林、奔騰不息的河流、波濤洶涌的大海、樹木蔥郁的青山都為海明威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他一生都喜歡打獵、釣魚、游泳、滑雪等戶外活動。對戰爭的厭惡和對人類文明的失望使海明威終生都在通過親近未遭破壞、未被開發的自然來尋找心靈上的慰藉。他去過伊利諾斯州的大草原、密執安的鐵杉林、加利福尼亞的落基山脈,更游歷了西班牙、東非、古巴等異國。而他的住處——包括祖宅橡樹園、華隆湖畔的避暑茅舍等地,也都是風景優美的地區。從創作初期開始,海明威就對雄偉美麗的大自然進行了熱情的贊美。這一風格特點貫穿于他的全部作品當中。《最后一方凈土》中的原始森林、《永別了,武器》中的蒙特爾山林、《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中的雪山、《非洲的青山》中的草原、《喪鐘為誰而鳴》中的松林、《老人與海》中的大海等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筆下的大自然生機盎然,絢麗多姿,充滿了無窮的魅力。

二、《老人與海》中的生態形象分析

1.對大海的描寫

文學中的自然觀是指人們在對自然的審美活動中所形成的對山水草木的審美認識與人類社會的道德價值、情感價值、理念價值的統一。在《老人與海》中,海明威對大海這一自然景物進行了生動的描寫:

“陸地上空的云塊像山岡一般聳立著,海岸上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呈深藍色,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般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的顏色。”

此處呈現出的大海五彩繽紛、靜謐迷人。除了偶爾閃現的漩渦以外,海面平坦無浪。這風平浪靜、云蒸霞蔚、波光粼粼、五彩繽紛的情景,給出海的老人圣地亞哥以清新美好的印象,激起他心靈的美感和愉悅,這就是審美上所說的“悅形”。美不勝收的景色令人留連往返。身為漁夫的老人長期與這仙境一般的自然相處,過著古樸純真的生活,擺脫了塵世間的煩惱,自由舒坦,恬淡自然。

自然的美麗還在于自然的崇高。自然的崇高來自于自然事物的生機、活力和威力,正如人的崇高在于高尚的道德力量和不屈不撓、拼搏進取的精神品質。即使在與象征自然威力的馬林魚和鯊魚搏斗的過程中,圣地亞哥也明顯流露出對自然的愛和崇敬,而非無情的征服欲望。他把大魚看成自己的兄弟、朋友,并對馬林魚優美的姿態、絢麗的顏色、頑強的生命力表現出由衷的欣賞和欽佩的感情,他說道:“魚啊,我愛你,非常尊敬你。”在搏斗的過程中,圣地亞哥把大魚看成不同于自身的外部存在,為此他還時常把自己同大魚作比較,對雙方的實力不斷進行評判:“我比它更聰明。”而它“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它強。”在這里深刻地體現了海明威對人用智慧發明的工具來征服和掠奪自然這一行為的反思和批判,指出人所獲得的生態優勢和其懂得使用工具有密切關聯。這種靠工具和技術征服自然取得的短暫勝利最終會因為人類由于一味高漲的欲望,無視自然規律,對自然實施任意改造而導致深層意義上的失敗甚至導致人類自身的覆滅。因此老人雖然暫時戰勝了象征大自然的馬林魚,卻最終被象征復仇的鯊魚打敗。遭到自然的報復后,老人深深地懺悔道:“我原不該出海這么遠,對你對我都不好。”在這位老人的懺悔中巧妙地隱喻著人類在征服自然的航程中已“走得太遠”,從而終將為自然這片汪洋大海所傾覆。

2.老人與自然

在圣地亞哥的心目中,大海中的生物都是他的朋友。他非常喜愛飛魚,因為它們是他在海上的最常見到的生物。他替海上的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認為鳥兒的生活過得比人還要艱難。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游水迅速。他替所有的海龜擔心,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只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后,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頭。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一樣。”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來回翻騰、噴水,他看到它們時,自言自語說:“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大海在老人眼中更是充滿生機,種種生命都在為生存而拼搏,顯示出生機勃勃、拼搏向上的力量和美。早晨來臨時,老人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挺直的翅膀發出“咝咝”的聲音。他看見軍艦鳥在空中飛翔、盤旋,雙翅紋絲不動,隨即猛然俯沖下來,又從海里躍出,疾速掠過海面。水母“像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后,長達一碼。海龜看見它們后,就從正面向它們逼近,然后閉上了眼睛,這樣它們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就可以把水母連同觸須全部吃掉。當然,還有巨大強壯的大馬林魚和魚鱗光滑漂亮、肚子呈銀色、所向無敵的灰鯖鯊。浩瀚的大海、翱翔的軍艦鳥、巨大的馬林魚、威猛的大鯊魚等來自大自然的壯美事物令人神往而贊嘆,對它們的描寫和刻畫使讀者獲得了崇高的審美享受。大自然的崇高壯美與人的坦蕩高尚融合為一體。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和雄偉氣派與老人真率、友善、樂觀、堅強、不屈不撓的精神狀態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老人對大馬林魚的感情很復雜:它既是老人的獵物,又是他的對手。在捕獵的過程中,老人既同情馬林魚上鉤落網,淪為人類的階下囚,同時又敬佩馬林魚的勇敢和奮力抗爭的勇氣。“我從沒見過比你大,或者比你漂亮,或者比你更安詳的生物了,老弟。”可見他視馬林魚為與自己平等的競爭者,贊美它、尊敬它。還稱他的對手鯊魚為“老弟”,認為鯊魚有權力與他競爭、較量甚至把他害死。他對它們非常敬佩:“它們游得那么快,那么健壯,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老人與馬林魚在搏斗中也不僅僅是敵對關系。他們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在彼此的對抗和競爭中各自襯托出對方的力量和存在的價值。雙方是平等的競爭對手。老人認為人和萬物是處于同一生命層次的生物,人與生物之間只有形狀大小和智力高低之分,而沒有高低貴賤之別。人與其他生物在對立的同時又需要平等相處。因此他才能在與馬林魚的競爭中產生以下的感嘆:“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你有權利這樣做。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

這樣,小說就取得了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雙重效果,這二者形成了完美的融合和統一。老人與自然從物我相親又進一步上升到物我同化的境界,達到了審美的最高層次。這些描寫不僅充分展示了大自然的審美價值,而且象征性地塑造了老人的性格與精神。老人作為人的力量從與自然的對立中得到了展示,而他的精神則在這種對立中與自然和諧地統一在了一起。

人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界其他生物的關系應當是朋友和伙伴之間的關系。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不應該是對抗性的矛盾,而應該是自然界自身內部的矛盾。這種矛盾的解決不能通過雙方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要依靠人類合理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達到二者之間的協同發展與和諧統一。這一觀點中包含著深層生態學的思想,體現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

3.男孩曼諾林

男孩曼諾林是作品中僅次于圣地亞哥的主要人物,在老人出海前,他與老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老人窮困潦倒時,他為老人搞來吃的、喝的。在以往捕魚時他們也有過很好的合作。但由于父母的反對,男孩離開了老人,老人孤獨地起帆出海。雖然捕到了一條向往已久的大馬林魚,可一時間老人一個人難以應付,反被這條大魚拖著走,“成了一根放繩的短柱”。四個小時過去,那魚“照樣拖著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擔心,如果大魚決意下沉,自己的性命也會難保。這時他想到了合作、互助的優勢,想到了群體的力量。于是大聲自語:“但愿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既怕孩子為他三天未歸而替他擔心,又覺得孩子對他是有信心的,這也正反映了老人對孩子的愛,并且體現了老人把孩子對自己心懷的愛作為一種求生的信念和支柱。老人在順利返航后,累得睡倒在自己小床上。第四天早晨,孩子又來到老人的窩棚,當他看到老人被釣魚用的繩子勒得傷痕累累的一雙手時,他哭了。他靜悄悄地走出去為老人去取咖啡,一路上他都在哭。因為他從老人手上的傷痕看到了老人獨自在海上所經受的苦難和考驗,出于對老人的愛,他對此感覺到無比痛心,于是他哭了,但同時他也為老人的堅韌剛強而感到自豪,因此他并不怕被別人看到他在哭。這一切同時表達出孩子對老人憐憫之情和崇敬之情。

縱觀整部作品,老人對孩子的愛以及孩子對老人的愛貫穿始終,是小說中唯一的關于愛的主題。雖然孩子只出現在整個作品的開頭和結尾兩個部分,但是他對于老人的關愛以及老人對他的愛卻在作品中隨處可見。老人正是在這種愛的鼓舞之下才能夠在咬緊牙關堅持了三天兩夜的艱辛拼搏之后,盡管沒有食物且一無所獲,卻終于從遙遠的海域返航歸來。這種愛不僅從他們的對話中、從孩子平日關照老人的生活并為老人買來新鮮的魚餌的行為中、從老人每天早晨握著孩子的腳將他叫醒的舉動和老人毫無保留地教給孩子捕魚的知識并且把他當作成人般尊重的態度中有所體現,更體現在當老人在海上與那條大馬林魚及一群群鯊魚搏斗的時候,內心獨白中流露出希望孩子能在他身邊的熱切期盼。為什么一向以惜墨如金而聞名的海明威要在此處花費如此之多的筆墨來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復老人對孩子的想念呢?這些自言自語充分道出了老人在孤身面對困境時產生的自然情緒,即希望有人能幫助自己,渴望合作。這種渴望也是人類在自身力量不支時的普遍心理,是人的一種共性:人自身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在與自然界抗爭時,他們自然而然地需要團結一致、互助合作。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和情感是他們之所以能夠面對自然、戰勝自然的力量源泉。

三、作品中的生態意識

《老人與海》中體現出的自然觀念可以為當今社會思考如何重新確立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位置提供有益的借鑒。在現代的生態學觀點看來,人僅僅是生物圈中的一員,與其他自然生命是伙伴關系,毫無至高無上的地位可言。生態人類學認為,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中心地位是相對的。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類與其他自然生命互為依存的條件。在將其他自然物作為人類所處的環境看待時,人類處于“中心”的位置;但如果把人類作為其他自然物的環境時,其他自然物也會處于“中心”的位置。在生態系統中存在著多個中心,并非只有人類才是唯一的中心。人有開發利用大自然、作用于大自然的一面,大自然也有反作用于人的一面。我們對待大自然的態度應該是:既開發利用大自然,又尊重大自然的權利,按照自然規律辦事,實現可持續發展。

讀完這部作品,我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老人乘船獨釣的身影。從老人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中,不難看出他回歸自然和簡樸生活的特點:

“孩子回來時,老人在椅子上打盹。日頭沉下了。孩子從床上取下一條舊氈毯,搭在椅背上,蓋住老人肩膀。這副肩膀可不簡單,雖說老了,還很結實。老人的脖子也還健壯。他耷拉著頭,脖頸上的褶皺都不見了。他的襯衣像那張帆一樣,盡是補丁;太陽一曬,不同的補丁退成深淺不同的顏色。他顏面身份蒼老,眼睛一閉,越發顯得毫無生氣。那張報紙鋪在膝上,用手擱住,怕被晚風刮走。他光著腳。”

這段描述讓我們看到圣地亞哥是一個簡樸的漁民,一個沒有任何雕琢修飾的自然人。他沒有任何奢侈的欲望,過著簡樸的生活,面對蔚藍色的海洋,親近自然。他喜歡海洋,喜歡海里的動物,經常和魚兒們說話:“這魚兒可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他認為魚和其他物種一樣都是紛繁復雜的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一員。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人與自然界之間的和諧統一,相偎相依。

四、人類中心主義的失敗

當人類通過文藝復興的歷史階段告別對神明和宗教的絕對服從的同時,人類中心主義也開始萌生。到了近代,工業社會的發展和進化論的出現使它具有了絕對性的特征,并發展成為相對完備的理論形態,在人類實踐活動中也發揮起越來越大的影響作用。20世紀中葉以來,生態危機的出現和人類環保思想的形成,在某種意義上宣告了這種絕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破產。面臨日益嚴峻的環境問題,理論界圍繞人類中心主義展開了漸趨熱烈的討論。在討論中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是肯定人類中心主義的正確性和合理性;另一種對人類中心主義提出了批判,認為人類應全面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建立一個以自然生態為尺度的倫理價值體系,并采取相應的發展觀。就我國理論界對此討論的情況來看,大多數學者不贊成生態中心主義之類具有極端化色彩的觀點,因為這些觀點完全否定人類發展與進步的合理性,無論從理論與實踐方面看都是站不住腳的。但絕對的人類中心主義也絕不可取。于是相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應運而生。

絕對人類中心主義是以工業文明作為自身的價值基礎,而相對人類中心主義則以新型的生態文明作為價值觀基礎。這樣,實現由絕對人類中心主義向相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轉變,揚棄工業文明,建立生態文明,將會成為未來人類發展的一條新路。人類已走到21世紀這個歷史轉折期,相對人類中心主義將以其先進性、科學性和合理性逐步成為人類精神生活領域里的一種重要思潮。這種思潮對人類社會追求可持續發展和全面進步無疑會發揮重大的促進作用。

在環境破壞日益嚴重的今天,對《老人與海》的研究有著積極的意義。它既能豐富文學批評的思考,又能引起讀者對環境問題的重視,從而喚起人們的生態環保意識。可以說,《老人與海》敲響了對自然生態環境保護的警鐘,吹響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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