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希
【摘要】汪曾祺先生歷來以短篇小說名世,所作《受戒》,頗見功力。細(xì)品此作,情節(jié)簡單,但內(nèi)容豐富:以小英子與明海之間的愛情為主,中間穿插著大量江南水鄉(xiāng)的風(fēng)光,風(fēng)俗與民情。藝術(shù)上則突出表現(xiàn)為用玲瓏的文字表現(xiàn)剔透的人性美。
【關(guān)鍵詞】汪曾祺先生 《受戒》 玲瓏的文字 剔透的人性
1980年8月,正值花甲的汪曾祺先生寫定《受戒》,10月,《受戒》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并獲該年度北京文學(xué)獎。《受戒》獲此殊榮,我認(rèn)為主要緣于該文那玲瓏的文字所表現(xiàn)出的剔透的人性美。
《受戒》的文字極具民俗氣息,帶著南方人特有的溫和淳樸。他用的都是俗字,卻很真很率性,讀起來充滿詩意充滿情趣。比如描寫英子家母女三個的相貌時,他寫道:“……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這些極具特色的語言,是出自作者的家鄉(xiāng)(高郵)方言,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些話,我們并不難理解,即使沒有聽說過,也很容易猜出他說的是什么意思。然而汪老為什么非要用方言來表達呢?不能就說“母女三個都長得非常漂亮,穿戴非常整齊,回頭率很高”嗎?——當(dāng)然不能。如果這樣寫的話,似乎更加具體直白,而實際十分的平庸空洞,不能喚起讀者的想象。方言化的描述,雖然我們不一定理解得很準(zhǔn)確,但是這些生動傳神的文字卻活脫脫地刻畫出了英子家母女三人的形象和她們的性格特征——淳樸健康,活潑靈動。這種描寫無疑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江南水鄉(xiāng)、對這種淳樸、健康之美深深的喜愛和贊美。
《受戒》的文字被稱為“詩化的小說語言”。作者通篇使用口語化的敘述,多用短句,往往兩三字一句,既簡潔又生動。名詞的重疊,讓人覺得像是在讀詩。簡單的對話,卻十分契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精當(dāng)?shù)乜坍嫵隽巳宋飪?nèi)心世界的微妙變化。這些語言讀來容易接受,細(xì)品又回味無窮。這種魅力,沒有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是很難達到的。
以我尤其喜歡的文末的那一段為例: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dāng)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jīng)。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dāng)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dāng)方丈。現(xiàn)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dāng)。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dāng)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dāng)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dāng)方丈!”
“好,不當(dāng)。”
“你也不要當(dāng)沙彌尾!”
“好,不當(dāng)。”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小英子擔(dān)心明子當(dāng)了沙彌尾,當(dāng)了方丈之后,就不能和她在一起了,因為前面提到現(xiàn)任方丈的老婆才19歲,長得很好看。明子當(dāng)了方丈后,會不會不要她了呢?但是做沙彌尾,以后就可以做方丈,是有遠大前程的。所以她“劃了一氣”,其實是在思索,在做思想斗爭。最后她還是選擇了請求明子放棄遠大前程:“你不要當(dāng)方丈!”——沒想到,明子沒有猶豫的就答應(yīng)她了:“好,不當(dāng)。”明子的心里,其實也是以小英子為最重的。小英子說什么,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小英子暗暗地放了心,高興起來了。又劃了一氣,劃到讓明子覺得無端緊張的蘆花蕩子了。
于是就有了前面那段令人忍俊不禁的告白,愛情原來還可以這樣寫的。小英子倔強地提問,明子緊張羞澀卻又堅定地回答。連一個愛或者喜歡的字眼都沒有出現(xiàn),但是已經(jīng)深深地感染了讀者。因為主人公的心理已經(jīng)通過這些神奇的文字完整地展現(xiàn)了出來,為我們所領(lǐng)悟了。
成長在這一片自由靈性天地的愛情,不僅明凈如水,而且處處流露著人性之美。聰明靈秀的明子與純真善良的小英子在水波流轉(zhuǎn)的蘆葦蕩中相識,那作者故意記下的“嘩——許!嘩——許!”的船槳撥水聲,早已悄悄地透露兩顆年輕純真的心藏不住的歡喜。那是水鄉(xiāng)的青山秀水、淳美民風(fēng)滋養(yǎng)起來的健康剔透的人性。明子經(jīng)常幫小英子家干活,兩人一起栽種薅草,一起車水唱歌。在這少年懵懂中,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歲月的嬉戲歡娛中不知不覺萌生了朦朧的初戀。小英子與明海一塊挖荸薺時,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赤腳去踩明子的腳。當(dāng)小英子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時,“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這里,一對小兒女情竇初開時的微妙心理活靈活現(xiàn)。在兩個少年相處的過程中,小英子無疑是主動的,但明海與這里所有的和尚一樣,也不刻意壓抑束縛自己的本性,相反,他正是順從著人性自然成長的召喚,盡情地敞開了自己蓬勃的生命,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對小英子的親昵、熱望。這淳樸、純真的情感折射出了如水晶般透徹、自然的人性之美。文章結(jié)尾也巧妙地運用了留白,這對兩小無猜的純美愛情從開始到正名都發(fā)生在蘆葦蕩,劃進蕩里的小船一如中國的水墨畫,言有盡而意無窮。無論是紫灰色的蘆穗、通紅的蒲棒,還是長腳蚊子、飛翔的水鳥,都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這喧鬧而多彩的蘆葦蕩里,到處都迸發(fā)著生命的活力,而這一切與主人公的純情率性渾然一體,共同營造了這個如詩如畫、自然和諧的意境。于此,主人公美麗的情愫,也代表著人性的至善、至美、至純的升華。余秋雨說過:“人性,是集體深層心理的最后凝聚,各種集群文化、地域文化,則是它的展開形態(tài)。”汪曾祺先生恰恰是用詩化般的玲瓏的文字通過對故鄉(xiāng)民俗風(fēng)情的描繪,將明海與小英子率真、清純可掬的剔透人性,映襯得美麗動人。
《受戒》行云流水般的筆觸不僅僅勾勒出了一片自由靈性的世外桃源,率真質(zhì)樸的人物形象,更對長期受政治綁架的非文學(xué)、非人性的文壇呼喚出了人性的真、人性的善和人性的美。無論歷史走過了多少艱辛曲折,人性永遠是文學(xué)最具審美價值、普世價值和存在價值的母題,對人性美與世俗美的贊頌真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個體命運和民族命運的深刻思考。正如汪老所言:“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用最美的文字表現(xiàn)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人性美,自古以來,作家一直承擔(dān)著這份責(zé)任,汪老很好地承傳了這一責(zé)任,為世人留下無盡的審美愉悅!
參考文獻:
[1]汪曾祺.受戒[J].名作欣賞,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