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被符號美學沖淡的歷史

“他的光輝成就并不在于取得勝利，而在于將現實化為符號，勝利與否已并不重要。”——福柯論格瓦拉

福柯評論切·格瓦拉的這句話，成為了格瓦拉在流行文化中大行其道的護身符。當那個戴著貝雷帽的波普頭像不斷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中閃現的時候，古巴革命的現實本身已經變得模糊。可以說，古巴革命50周年的歷史，就是絢麗動人的符號美學如何沖淡革命本身那股子血雨腥風的歷史。幸好，一切有影像作證。1月6日至30日，《古巴革命——古巴攝影40年》圖片展現身于德國慕尼黑莫勒美術館，展出了近350張上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的古巴題材黑白攝影作品。照片的征集者們花了近10年的時間往返于古巴與外國之間，有些照片的攝影師(如艾伯托‘科爾達，格瓦拉頭像的原作者)已經作古。這次展出是這個圖片專輯的首次公開亮相，就已驚艷四方。

而由于古巴革命中的三位主要英雄人物——切·格瓦拉、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卡米洛·西恩富戈斯無論從身高，胡子、相貌都頗為相似，所以很多照片中的人物很像是同一個人，而我們也通常是通過一個象征人物來指代古巴革命或整個古巴，國際問題中用卡斯特羅，文化藝術中就用切·格瓦拉。

所以，無論是古巴革命還是古巴，都在藝術中被淡化，被簡化了，成為一個“反抗者”的符號。每當搖滾青年穿起印有格瓦拉頭像的衣衫時，就會想到古巴與自己的反抗經歷，盡管他可能并不認識卡米洛·西恩富戈斯。兩大陣營的沖突，拉丁語族人思維中的熱烈與沖動因子，幾位胡子帥男的個人魅力，對殖民者的長期仇恨等等紛繁復雜的足以促成古巴革命的因素，都在格瓦拉的波普頭像中得以簡化，并因為簡化而得以流傳。

古巴革命成功的第二年，1960年，卡斯特羅親自開車，帶著薩特在古巴鄉間兜風，薩特問到革命的目的，卡斯特羅說是為了人民的需要。薩特反問，如果人民管你要月亮呢?卡斯特羅說，那是因為他們需要月亮，但他卻沒有解釋到哪里去搞那么多的月亮。

如今，許諾月亮的卡斯特羅依舊健在，但擔心月亮供貨問題的薩特卻已作古。許諾永遠比謀劃執行動人，影響力也更持久或許這就是藝術會比歷史長青的原因。

而本次圖片展的最動人之處在于，它向人們展示了日常生活中的古巴和古巴領導人。沉思中的格瓦拉，在鮮花裝飾下的坦克群中舉行婚禮的新人，沉靜面容絲毫未受革命炮聲驚擾的老婦人等等，這才是最真實的古巴，比歷史書中，格瓦拉傳記電影中的古巴都更真實，更有意義的古巴。這段特殊的歷史從來沒有被完整地呈現過，每次，我們只是得到了一個側面而已。而正因為對那個時代的古巴進行了最親近，最自然地捕捉，這些照片才成為了杰作。革命與歷史，不需要反光板與擺拍；所以，格瓦拉那張滿身血漬卻目光炯炯、卷發依舊的照片、就顯得格外迷人。

同樣在1960年，哈瓦那一個喪禮上，靠著拍攝時裝攝影出身的攝影師科爾達，拍到了切·格瓦拉頭戴黑色貝雷帽，眼神充滿不屈斗志的照片，科爾達將這幅令他登上事業高峰的照片命名為《游擊英雄》。它也成為古巴革命最著名的照片。后來，這張照片就作為波普文化的重要符號流傳全世界。

科爾達事后回憶說：“切·格瓦拉并不知道我在拍他，當時我距離卡斯特羅的講臺約八至十公分，切·格瓦拉突然走到欄桿前，出現在鏡頭里，他的神情令人難以忘懷，只持續了約十秒。”而科爾達當時所屬的《革命報》并不欣賞這張照片，科爾達只好將照片送給了一位意大利出版商費爾特里內利。6個月后格瓦拉在玻利維亞叢林被捕遇害，費爾特里內利發行了大量印有格瓦拉頭像的海報，大力推動了格瓦拉形象在全球的影響。于是，這張照片成為了波普藝術中的一個重要的標志一個流行文化的圖騰。這再次說明，偶然性在攝影甚至藝術中是多么的重要。格瓦拉的突然闖入鏡頭，就像是他在犧牲之后突然地在文化崇拜中風行一樣，都不是刻意之作，卻成為了傳奇。然而，按照福柯的說法，格瓦拉將現實符號化了，但之后的人們也將格瓦拉符號化了，將他變成了一尊只會反抗的神，盡管在他的傳記電影中也有他風流的一面，而那僅僅是一種為了滿足影院里喜歡爆米花加可樂的觀眾的口味，真實的切，或許只有在這次圖片展中，才得以窺見一斑。

在經歷了幾十年的神化與臆測之后，這組照片的意義就在于將一個被流行文化甚至是消費文化所挾持、所扭曲、所刻意打造的格瓦拉拉下馬，將一個說旅行就頭也不回地去旅行，摩托車報廢了就徒步旅行的格瓦拉，將一個放棄高官厚祿不享，跑到叢林里去打游擊的格瓦拉，將一個向中國要電臺，想要向全非洲廣播他的革命思想的格瓦拉，將一個最愛聶魯達詩句的革命詩人格瓦拉，一個狂妄的、激情的、理想的，沖動的、意志強烈的，內心強大的，生活中面帶微笑的格瓦拉，重新帶回到公眾的視野，還原一段被符號美學沖淡了的古巴革命歷史。“我最喜歡海員式的愛情，接個熱吻就匆匆離去。”這是格瓦拉最喜歡的聶魯達的詩《海員》中的句子，這句話也在冥冥之中成了他的人生寫照。世界上還會有古巴革命一樣的歷史劇登臺演出，但卻不會再有格瓦拉一樣的人敢于對著歷史的鏡子說。“我是傳奇”。去思考格瓦拉為什么流行，不如去思考格瓦拉為什么會在古巴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