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鋒
同是天涯相訪客,秋深雪域對佛燈。2006年秋,我曾遠赴拉薩朝佛,途中結識慶信,初覺此人,魁梧而冷峻,隨和卻木訥,半月來去,兩人則由路人而友人矣。
歸后得知,慶信竟于畫室蓬蓬勃勃“種”了一大片莊稼,遂欣然往觀。
但見畫布之上,線條糾纏、顏色爆炸。谷穗飽滿、苞米飄香,蘋果緋而山桃笑,石榴綻而棉花開,西紅柿垂首懸于枝間,青線椒朝天挺立壟頭,更有麥田澄黃在望,清香氤氳而來。當時對慶信戲言,讀兄之畫,須同時佐以列維坦之幽湖靜林,如一口辣子,就一口涼菜,否則必辣至鼻酸淚涌透心熱也。
曾幾何時,“信樂團”風靡樂壇,而慶信亦如畫壇“信樂團”,調度畫筆如吹薩克斯、點染塊面如敲架子鼓,聲調雜用,砰訇鏗鏘,精巧而恢宏,對莊稼之愛,潑灑于筆下,色彩繁復,濃烈如酒,觀者目遇神飛,小飲可醉矣。
慶信人高馬大,落筆卻花花草草,對莊稼之好大一團癡情,曾令我殊覺不解,為何此漢子情鐘之物,只在苞米石榴、瓜果梨桃間?聊過得知,慶信深愛莊稼,此情與生俱來,早已凝結毫端,斷難更易。自幼受乃父影響,后又受業(yè)美院,慶信自是如虎添翼,而此添翼之虎,卻樂于奔走田間地頭,視莊稼地為家園,且繪成家園系列矣。常人觀莊稼地,似乎絕少詩意,而慶信每能從平凡處悟得不平凡,將最為平實甚至拙笨之莊稼地,注以激情,施以顏色,攪以畫筆,縱橫涂抹間,遍地莊稼已翩然起舞矣!睹萬物紛然雜植,一派蓊郁深邃,每有慨嘆,斯時斯世,時風拂蕩之下,樓林燈海之中,還有幾多畫家愿返樸歸真,回向心靈故土?還有幾多畫家能視莊稼地為心靈之棲息地與藝術之朝圣地?慶信堅持如此,誠不易也。
天下畫家亦是耕者,耕者當有其田,無田則無根據地。有人坐擁大江大河,有人盤踞窯洞數孔,有人笑傲塬頭湖畔,有人則輾轉于男女情愛之間。其實無論何等題材,若善事開掘,所有“莊稼地”皆為富礦,春種一粒,秋收萬顆。所不同者,有人只于田間地頭淺嘗輒止,而年與時馳,意與日去,經年涂抹,只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白了少年頭,藝術進境則無足與談者。
莊稼地并非簡單種植場,極而言之,亦與大千世界、風云世事遙相呼應。遙想米勒當年,視繁華香艷之巴黎為荒漠一堆,其心中綠洲,乃是勞作、生活、農人,于是《拾穗者》橫空出世矣。拾穗者舉手投足,生活之艱辛無奈,歷歷如見,而無數人觀此畫時,宗教感于心頭拂拂升起。遙想當年美國大蕭條,各類矛盾如地火奔突,作家眼中,莊園內盡是“憤怒的葡萄”,故莊稼雖為莊稼,卻并非只是莊稼,莊稼地之種種,亦可隱射農人、農村、時代與社會之大脈象也,大地為棋局,局局更新,氣象不同。要使人從畫中讀出畫家所理解、所詮釋之世事風云、時代氣息,則始為大境界也,一味悶頭勞作,或一味擅用機巧,皆墮小道。慶信之莊稼、家園,可待觀者挖地三尺、深入開掘也。
當然,慶信并不僅有莊稼地,亦有白樺林與侗鄉(xiāng)苗寨、鳳凰古鎮(zhèn),有“汪汪黃花”,有江南煙景、壺口浪吼。觀其《江南之春》,流水淙淙,桃花灼灼,江上舟搖,樓上簾招,好一派江南風光,有船烏蓬而泊,慶信或坐于舟中,既吸收乃父渭北山水之厚重,又佐以其兄慶仁國畫之靈動,則隨意東西,運槳如飛,他年之卓然挺出,赫然在望矣?。ㄐ蠎c信,1968年生于陜西大荔,1990年畢業(yè)于西安美院,職業(yè)油畫家。王鋒,報人,陜西省文史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