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伯沖
一
大凡在人類歷史演進的長河中,特殊的地理位置總會孕育出所在民族生存發展的特殊文化。從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清朝統治者,是率領軍隊在馬背上打下天下的,莫看弓箭其貌不揚,卻是他們的殺手锏,是草原子民的戰場圖騰,更是清軍尚武進取精神的象征。
大清立國之初,為了使子孫不忘本,皇室和八旗子弟仍自幼學習騎射,崇尚武功,并且對皇子皇孫的騎射本領要求頗高。所以,清初幾代皇帝都精于騎射,均有御駕親征、率兵打仗的經歷,并喜愛參與狩獵。在木蘭圍場,我看到了康熙皇帝這樣一組數字:一生來此狩獵48次,獵虎多達153只,曾有過一天射兔318只的記錄。可見其騎射功夫了得,扳指作為拉弓射箭之器具,自然難離其手。即便是平時,清帝也常戴扳指,表示不忘祖宗和武功。直到現在,我依然驚嘆那本來沒有呼吸沒有知覺沒有推力的弓箭,一經人們組合,竟變得那般威力無比,直穿云幕,繪影繪神。
一個民族的智慧,一個國家的實力,往往需要一些標志性的證明,而弓箭對滿清王朝來說,則是能夠起到這種作用的兵器領域之一。難怪乎,一代偉人毛澤東評價成吉思汗時,用了“彎弓”兩字,而沒有用策馬、揮刀等什么的。
弓箭是偉大的,因為它使披堅執銳的士兵所向披靡;草原是偉大的,因為它以包容的胸懷養育了一支支悍勇的軍隊;游牧人的性情是偉大的,因為他們的秉性與農耕文明形成了極強的互補。但是,所有的偉大,都不能成為子孫后代不思進取的老本,否則這種偉大就很有可能成為悲劇的帷幕。
二
對過去成功經驗和勝利“法寶”執拗般的堅信,最終抵擋不住歲月的磨礪。歷史的經緯里,常??p合著這樣神秘的絲線。
19世紀下半葉,清軍放下了心愛的弓箭。不過,這完全是無奈的、被迫的,因為鴉片戰爭中已吃盡了死抱弓箭的苦頭。當年成于弓箭,而今毀在弓箭,辯證法有時就是那樣無情。
歷史不停地在血雨腥風中搖擺著前行。
19世紀50年代以前,中國的火器技術還停留在冷兵器與火器并用的階段,60年代以后,清政府才先后設立了包括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福建船政總局、金陵機器制造局等在內的數十家近代兵工廠局。但是,清朝是背負著很沉重的傳統包袱來迎接近代軍事改革挑戰的。由西方人首先發展起來的軍事體系代表著戰爭暴力的空前發展,它與中國人素來具有的軍事文化觀念存在相當大的差距。大清王朝無法短時間順利調整自己的軍事文化心態,這不僅給他們的內心帶來巨大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使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便能夠懷著飽滿的激情,積極主動投身到近代軍事改革的大潮中,而是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過渡階段。
弓箭文化對滿清的影響,可以說滲透到骨子里了。可那時,弓箭文化開始掉頭走向其自身的反面,成為大清文化的一大腫瘤。
善用弓箭,清軍一種與生俱來的品質,那種天才的光輝在特定的條件下會愈發亮麗,但他們太相信自己的感覺,太相信過去成功的經驗了,然而社會一直在發生著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弓箭逐漸黯淡。
但是,等到變的那一天,讓人實在太痛苦了,這比天災還要恐怖。因為天災的周期短,一年兩年,有的至多三四年也就過去了,而這樣的人禍的周期,有時較長時間內的事情,必須等到那災難制造者一命嗚呼了才告終止。
三
清軍從依靠弓箭起家,到很不情愿地換上槍支與火炮,絕對不是一堆偶然的事件堆積,其背后有著思想、理念、習慣的因素,也顯然隱藏著某種規律性的東西。
借用現在的理論來說,保持傳統能夠使一個國家不會在急速發展中喪失自我,而傳統又經常表現為一種歷史的惰性力量,對改革創新形成重大制約。當然,這種創新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原來的一切,而是一種大規模的揚棄運動。任何瞻前顧后、患得患失,是不會創新的。
那時,清軍也嚷嚷著“革新”,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從19世紀60年代平定捻軍起,基于中國傳統軍制而發展起來的勇營,建立了以練軍、防軍形式的兵制,引進了一些先進裝備,但仍然避免不了甲午海戰失敗的命運。只改技術而不改政制,只關注自身利益而漠視國家命運,是籠罩在清王朝官場上空的彩色云層。在這樣的氛圍中進行的那些“革新”,像是在腰帶上伸縮了兩個孔而已,只是為了進一步適應自己的肚腩。只要有太多的既得利益集團存在,創新就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可以試想,如果晚清統治者有剜去體制弊疾的勇氣,再在這個思想精神的家園里,移植上一棵民主的樹苗,讓它與游牧民族原本的血性、強悍基因結合起來,重鑄治國理念,重梳建軍思路,重擇戰略抓手,也許就有希望了。
遺憾的是,晚清統治者在軍隊建設方面不求創新,但求無過,修修補補,得過且過。可是,歷史的辯證法恰恰在于,他們越是想得過且過,就越來越難過,且終于有一天再也過不下去了。
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深層次上講,一個從來沒有民生意識而只有“家天下”觀念的統治集團,是絕對不會答應自己拉起的隊伍摒棄過時的自己的強項;一個一向以維護王權且唯上不唯下的軍隊,是很不習慣將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作為革新的動力。只對上、對個別掌握自己升遷的權勢負責,而無須對下、對民族國家負責的人所帶領的軍隊,一旦打起仗來,如何不怕呢?
藝術大師畢加索指出:“創造之前必須先破壞?!逼茐氖裁?過時的傳統觀念和傳統規則。如果把傳統視為絕對完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就永遠不會有創新。傳統有兩類:一類是合時宜的、有益的傳統;另一類是不合時宜的、有害的傳統。對于統治者來說,既要樂于接受和繼承有益的傳統,也要敢于否定過時的桎梏。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