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安
壹
在中國歷史名人中,一家(父子或父子孫)能有兩人或三人同時入選《辭海》(皇族不計)的,大約一百余家。而東漢的班彪三代五人、近現代的陳寶箴三代四人,均同時被選進《辭海》,當是我國的最高記錄了。
班彪生于西漢末,先后追隨亂世英雄隗囂、竇融,后歸東漢光武帝劉秀,卒于望都令任所。他幾次“跳槽”官位都不高,名氣卻不小,原因之一是班彪做了幾十篇人物傳記以補《史記》之缺;之二是其子班固著成了《漢書》,班彪作為《漢書》的發軔者和第一個撰稿人,自然又借了不少光。可以看出,班彪不管是在亂世流離之中,還是在任下級官吏時,都沒有中斷他的歷史研究和著述。他的長子班固和女兒班昭合力著成了《漢書》,成為當時最著名的學者和史學家,得與史圣司馬遷并列;他的次子班超及其子班勇,成了西漢博望侯張騫之后相繼平定西域、打通“絲綢之路”的名將,班超得封定遠侯。東漢人物在中國歷史名人中所占比例相對較小,班家既非皇族又非貴戚高官卻占了五位,非常惹人注目。
“父彪卒,歸鄉里。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后漢書·班彪傳》)班固回家奔喪,看到亡父的遺稿,就想繼承父親的事業,完成父親的未竟之志。班固有孝心,也有能力,成就了《漢書》功業。他把父親的事業繼承下來推向高峰,這是班固的成名之路,也是許多人的自然選擇。班超之子班勇,“少有父風”,建功于西域。這是班家能出三代名人的一條主要通道。
第二條道路是班超開辟的。漢明帝永平五年,班超的哥哥班固被召到朝廷當了校書郎,班超和母親也就隨著哥哥到了洛陽。因為家貧,班超就常常為官府抄書,賺點錢供養母親。抄寫久了自然很辛苦,有一次他停下抄寫,把毛筆一扔,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男子漢大丈夫沒有別的,志氣才略,還是應當學學傅介子、張騫,到異國他鄉去建功立業,哪能長久地在筆墨紙硯之間辛苦呢?”這就是著名的“投筆從戎”的故事。后來班超經營西域31年,有史以來第一次結束了西域的紛爭,使之得以有效治理。
假若班超沒有“投筆從戎”,也像他哥哥、妹妹一樣去紕承父親的衣缽,還能成功嗎?大概很難了,即使他能成功,其子班勇也不可能再在這棵樹上摘到果子吃了。一則《漢書》大概用不著第三代人再為之奮斗,二則班固的兒子們已成為浮浪子弟,為班家敲響了警鐘。班固不注意管教他的兒子們,兒子們大都不遵守法度,家奴們也跟著為非作歹。洛陽令借著竇憲倒臺,班固失勢之機將班固牽連下獄。可憐一代良才,竟瘐死獄中。班超主動地改弦更張,成功之路就得以延長了一代。班固之子多行不法,班超之子卻“少有父風”,他們同是班彪的孫子,已經相去甚遠。
以上是班家的得失,下面再看陳家。
貳
江西省西北部幕阜山下有個修水縣,陳寶箴的故鄉就在這個縣的一個山村竹塅里。陳家本是外來戶,是祖上逃荒來到這里的,當年這里人煙稀少,不少山坡地尚待開墾,于是陳家就落地生根了。不知經過了幾代人的辛勤勞作,到陳寶箴的祖父時才開始有了些余錢剩糧。這位老祖父不是個僅僅知道種田吃飯的普通莊稼人,而是頗有些深謀遠慮。他沒有把這些攢下來的余錢去提高消費水平和進行生產投資,而是突然想到了辦家學。當然這也是投資,是對兒孫的智力投資,也是為改變家族命運而下的賭注。
這位老祖父在山坡下蓋了幾間草房,請了一位當地的讀書人當先生,就把陳氏家學辦起來了。草房很簡陋,但比陳家的住房好得多;先生沒進過學,但比陳家的人識字多。就這樣,老祖父的兒子、陳寶箴的父親陳偉琳成了陳氏家族第一代讀書人。但陳偉琳不知是科舉門路沒找對還是運氣不好,考了大半輩子也沒能中舉,最后還是靠朝廷的恩典得了個監生的頭銜。但陳家辦家學的勁頭非但沒減小,反而加大了投資力度。改建青磚碧瓦學堂,花重金請來名師,對科舉之門展開了第二輪沖擊。于是陳寶箴中了舉人,其子陳三立又中了進士,陳氏家學終于結出了碩果。很明顯,這時的陳氏家學是以科舉做官為基本目標的。陳寶箴憑著舉人的資格,也憑著精明強干和卓異的事功做到湖南巡撫的高官,算是實現了這個目標。
作為一個大省,湖南的開發是相對較晚的。湖南的歷史名人還不算太少,如東漢蔡倫,三國黃蓋、蔣琬等,可之后僅有唐歐陽詢、宋周敦頤等人,顯得越來越少。但辛亥革命人物,湖南就僅次于廣東了,到新民主主義時期革命人物、著名共產黨人,湖南就占了舉國之半壁,真的是“唯楚有材”了。湖南近代涌現的這些“材”是怎么造就出來的?若說岳麓書院之類的教育機構及其大師鴻儒,大約有點遠了。兩個近代人物的作用似乎更直接,一個是曾國藩,且不管此人功過是非,確是他第一個把三湘四水子弟帶到全國各地,使那些過去一輩子都難得去一回縣城的幾萬、十幾萬山民村夫,作為湘兵開到了江南北國、海島西疆,使他們見了世面、開了眼界,這對湖南人才開發的功績說多大就有多大。第二個人物就是陳寶箴,是陳寶箴最早為湖南人打開了一扇西風窗。陳寶箴做湖南巡撫的時間不算長,僅三年多。他是在目睹了甲午慘敗,割臺灣、賠巨款的《馬關條約》簽訂之后到湖南上任的,是抱著建設強國基地, 一展雄圖的大愿來到湖南的。他一上任就著手“辟利源,變士習,開民智”,設礦務局、保衛局、工商局、蠶桑局、官錢局、鑄錢局等,并很快籌辦了鐵路、電信、礦產、鑄鐵等一批新的企業。他又與譚嗣同、熊希齡等具有維新思想的先進分子一起,創辦了時務學堂、算學堂、湘報館、南學會、武備學堂,還請來梁啟超為時務學堂總教習,黃遵憲主課吏館。一批革新和才智之士很快涌現出來,湖南士風民風為之大變。
開化湖南是陳寶箴宦游的頂點,也是終點。戊戌變法失敗后,陳寶箴因舉薦楊銳、劉光第(“戊戌六君子”之二)“不當”被革職,且“永不敘用”。他回到南昌,在西山建了幾間房子,名“崝廬”,兩年后去世,壽69歲。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陳寶箴沒有回到幕阜山卜的修水縣竹毒案里祖屋,而是留在了南昌西山;二是他去世前給兒孫留下遺囑,“不治產,不問政”。他忠心耿耿地、辛辛苦苦地、卓有成效地干了一輩子,竟落了個貶家為民的下場。看來他是傷心了,不讓子孫再走讀書做官之路,從而修改了陳氏家學的辦學方針,成了陳氏家教的轉折點。
不知陳三立是完全遵照父親的遺囑,還是他自己也真的厭棄了官場,他后來一拒清廷詔復原官,二拒袁世凱的參政院議員,以詩人終了。他的五個兒子,都出國留過學,均以專家身份服務社會,最出名者是其長子國畫家陳衡恪和三子史學家陳寅恪。兒子們的成功,應該看成是陳三立自辦家庭學堂的成功。這時的陳氏家學已不是辦在故鄉農村,而是辦在南昌、上海、杭州等先進的大城市,陳三立的羈旅處。在他辦的家學里,除了他親自教兒子們國學之外,還聘請外人教給兒子們他自己不懂的數學、英文、繪畫和音樂等西式課程,這點特別可貴。就是說,陳三立不僅遵照父親遺愿改變了家教方針,使兒子們讀書不再為做官,還適時地改變了教學內容和教學環境,為兒子們開拓了更廣闊的天地。這些改變都很重要,很有遠見,因為它不僅使陳家沒有被歷史的變革所淘汰,還為陳家三代四人入選《辭海》奠定了基礎。
陳寶箴去世時是1900年,當年發生了義和團運動,還有孫中山組織的惠州起義。陳三立在辛亥革命后一直以滿清遺老自居,終生不與革命黨為伍,他這是否繼承了父親的政治觀點?陳三立去世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已經走在了萬里長征路上。陳寅恪對國民黨不滿,對共產黨也是格格不入,他這是不是也在繼承父祖的政治觀點?陳三立、陳寅恪父子秉承陳寶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在詩文領域保持所謂“同光(同治、光緒)體”的風格,存雅避俗去粗取精,是他們成名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不僅無可厚非,還給人們留下尋覓最佳表達方式的啟示。陳寶箴對清廷、對“老佛爺”慈禧太后忠誠不二是很正常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嘛,應該。可要陳三立,特別是陳寅恪也保持這種忠誠,認為孫中山不該推翻滿清王朝,覺得孫中山、共產黨都不如“老佛爺”可愛,豈不荒謬?
陳三立在家教中因時而化與時俱進,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可他卻一生甘愿做滿清遺老,甚至直接參與溥儀復辟,還影響著兒子的精神也留在同光時代,這就不僅是執行父教“不問政”了,而是變成保皇黨了。莫說中國近現代社會政治變動頻繁,一個人很難一輩子保持政治觀點不變,就是在同一個朝代也常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求兒孫必須同自己一個政治觀點,豈不等于斷絕了兒孫的生路?作為學者或藝術家對政治不必事事關心,但與時代同步卻是必要的。
叁
東漢的班彪一家和近現代的陳寶箴一家,是我國歷代的家庭教育中最典型的例子。這兩個家庭成功的經驗,第一是子承父業,把父輩的事業發揚光大,如班固、班昭,繼承父親的遺業著成了《漢書》,陳三立、陳寅恪等繼承父祖“中體西用”的主張,發揚同光時代的文風,在詩壇和歷史學領域結出碩果。第二,敢于走與父祖完全不同的路,改變父祖的家教傳統,如班超投筆從戎建功西域,陳三立及時改變了祖上傳下來的讀書為做官的家教傳統,并改變教學環境革新教學內容,使父祖的榮光得以傳到下一代。以上兩條,特別是第二條,是我國一代又一代志士英杰創造歷史、再鑄輝煌的必由之路。漢武帝劉徹大膽改變父祖對匈奴的和親政策,主動反擊匈奴的侵略,開創了我國歷史上第—個偉大時代——漢武盛世;明成祖朱棣拋棄了其父朱元璋的閉關禁海政策,創造了鄭和七下西洋的輝煌歷史;鄭成功堅決與投降滿清王朝的父親鄭芝龍決裂,成為擊敗荷蘭侵略軍、收復寶島臺灣的民族英雄;曾紀澤一改其父曾國藩唯洋人之命是從的奴才相,以百折不回之力收回了被崇厚出賣給俄國的新疆伊犁和特可斯河地區,還在駐法公使的任上,不怕被李鴻章解職,堅決主張反擊法國強盜對我國的侵略等等,都是最好的證明。
從歷史事實來看,班、陳倆家的家教也存在著誤區。在我國古代,成功就意味著名譽、金錢、地位、權威等“身外之物”的獲得,這也是絕大多數人追求成功的原動力和成功的標志。《后漢書·班固傳》中記載,班固成名后,其諸子和奴仆“不遵法度”,甚至敢阻擋地方官的車騎,就是一個突出表現,其原因就是班固“不教學諸子”。班固不教兒子,是否也是從其父親那兒學來的?班固的父親班彪奔走于亂世,終于下級官吏,地位不高,收入也不會高,他自己又常常潛心于歷史研究,大約沒時間沒精力管教兒女。俗話說“家貧出孝子”、“身教勝于言教”,班彪的辛苦奔波和鉆研學問的執著,肯定給了班固、班超和班昭兄妹極大影響,使他們都成了大學者或名將。班固若是也學著父親,不管教兒子,大約就錯了。因為班固的兒子們不再是生活在縣城或農村,而是在當時的首都洛陽,全國最繁華之地。《漢書》著成后,班固名聲日高,還得到了外戚、權臣、大將軍竇憲的青睞,就是說這時的班固已成了權勢階層的一份子。兒子們和仆人們就難免水漲船高,與人比高低,招搖過市,仗勢欺人。不嚴加管教,不采取斷然措施,家教就走向了反面,成功就變成了失敗。“養不教,父之過”,班固不能辭其咎。這是一種傾向,因成功而富貴之后,下一代常常滑向驕淫。另一種傾向是因成功而被人尊為大師,成為一言九鼎的權威,使子女、學生等人在各方面,包括非其所長方面唯命是從。陳三立、陳寅恪父子堅持“中體西用”的觀點,是否因為其父祖陳寶箴、陳三立由此成功成名而形成的權威所至?此舉雖給他們的事業成功以助力,卻限制了他們的政治視野,可以說有得有失。下一代又當如何?還能繼續躲進同光時代嗎?
以上為班陳兩家的家教中成功和失利的因素。其實每個家庭對子女的教育都會有自己的成功經驗,也會有各自的誤區和盲點。湖南的例子和陳三立的例子又說明了環境的重要,家教所營造的是小環境,要和大環境結合起來,趨利避害、因勢利導、爭取先機。若能常常站到第三者的立場上反觀自我,發現到自己的誤區,觀察到自己的盲點,就有可能為下一代的成功助一臂之力,收到點石成金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