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如果說城市也有血脈的話,那南通的血管深處,永遠活著一個張謇。這個城市里有個說法叫“一山一水一人”——山是狼山,水是濠河,人是張謇。在20世紀初的中國,南通仿佛是一個黃金城市。舉國動蕩,這個江蘇一隅的縣城卻在張謇的主持下建立了一個相當完善的城市系統。
張謇在20年間所參與的企事業數量高達180余家,囊括工業、墾牧、交通運輸、金融商貿、商會民團、文化教育和公益事業。當時的中國制度缺失,前途茫茫無著,張謇卻在南通建成了相當完備的經濟、文化、交通水利、醫療和慈善體系,并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社會井然有序,風氣也清明淳樸。許多社會學者被吸引,前往南通考察,南通因此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城”。
即使到現在,大多數南通人的小學、中學,甚至大學生涯還都是在張謇創辦的學校里度過的;大多數南通人家都至少有一個親戚在張謇創辦的工廠里工作過;大多數南通人最常去的電影院是更俗劇場,張謇當年就在這里接待了歐陽予倩、梅蘭芳、袁克文……大多數南通人都在濠河岸邊的公園里散過步、曬過太陽,這個公園是張謇當年規劃的5個城市公園之一,公園里有座叫“濠陽小筑”的宅院,是張謇晚年的家。
壹
1853年7月1日,張謇出生于江蘇通州(今南通)。張謇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后被稱“四先生”。張家世代務農,到張謇父親時,已置田二十余畝,并兼營糖坊。
張謇4歲啟蒙,5歲入塾,16歲考中了秀才。從16歲中秀才到27歲之間,張謇每兩年就參加一次鄉試,先后5次都未得中。1882年,朝鮮發生了“壬午兵變”,張謇隨吳長慶到了漢城,他所撰寫的政見和議論很快傳回北京,主張對外持強硬政策,引起了高層官員的注意,并受到了光緒的帝師、時任戶部尚書的翁同龢的賞識,從此不遺余力地提攜張謇。北洋大臣李鴻章和兩廣總督張之洞都對其爭相禮聘,邀其入幕,張謇“南不拜張北不投李”,回到故里繼續攻讀應試。這大約是一個舊時讀書人內心的自尊——希望靠自己考取功名,名正言順地踏入仕途。
1885年,張謇終于在鄉試中考中了第二名舉人。此后張謇開始參加禮部會試,向科舉的最高階段進發。1894年,張謇第五次進京應試,中了一等第十一名,翁同龢將他改為第十名。4月殿試時翁同龢勸說其他閱卷大臣把張謇的卷子定為第一,并特地向光緒帝介紹說:“張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于是張謇在41歲的時候,終于得中一甲第一名狀元,授以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官職。
自1868年中秀才以來,張謇已經在入仕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26個年頭,進出科場20多次,其中的痛苦與荒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中狀元的這一天,他的心情非常復雜,當天的日記中幾乎沒有興奮之情。喜訊傳到家鄉不久,他父親就撒手人寰,按清朝規矩,他得在家守制3年,這似乎預示著他終將與仕途無緣。
張謇曾言:“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1898年他到北京銷假,正值“百日維新”,恩師翁同龢被罷官,心知官場險惡難測的張謇,決心遠離官場,從此走上實業之路,“三十年科舉之幻夢,于此了結。”
貳
早在1895年夏,張謇就在替兩江總督張之洞起草的《條陳立國自強疏》中提出了“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的觀點。“中國須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張之洞在調任湖廣總督前,特別授意張謇在南通籌辦一個紗廠。“狀元辦廠”在當時是個新鮮事,當時,離甲午戰敗已有一年,《馬關條約》規定外國人可以在中國設廠,這對中國人是個大大的刺激。
江蘇是中國的主要棉產區之一,以“紗花”聞名天下,產量和質量都很高。當時日商在中國大量采購棉花運回日本,加工成棉紗之后以高價回售中國市場。因此棉紗業成為洋務派扶持發展的重點產業之一。張謇為籌辦中的紗廠起名“大生紗廠”,取《易經》中“天地之大德曰生”之意。
大生紗廠最初定位為商辦,由張謇出面在民間集資,結果股金遲遲不能到位。原本計劃民營的企業因為缺乏民資的參與,最后只能求助于官方資本。
此時張之洞早已調任湖廣總督。張謇通過新任兩江總督劉坤一籌得25萬兩官股,大生的性質相應改成官商合辦,為使官商雙方的力量均衡,張謇還需要另外招25萬兩“商股”。但是,大生最后籌集到的商股也沒有25萬兩。在大生開工時,真正向社會籌集的商股資金只有15余萬兩。
為了籌資,張謇嘗盡辛酸,四處碰壁。他到上海招股沒有收獲,甚至沒有旅費回通州。無奈間,只得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在四馬路賣字三天,賺取旅費。狀元經商,而狼狽至此!張謇在筆記中寫道——那些市儈油滑的小人官吏對他冷嘲熱諷,陰陽怪調,而他聽著誹謗之詞也不敢辯駁,蒙受侮辱也不能作色。此時的張謇已經不是當年痛斥袁世凱的名士,彈劾李鴻章的翰林。此刻,在張謇的內心深處,依舊保持儒家所賦予他的清高,他說:“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和某些人來往;若不是經商,我一輩子不會說某些我不屑于說的話……”
到1899年開車試生產時,運營資金僅有數萬兩,甚至沒有資金購買棉花當原料。在走投無路之際,張謇與幾個朋友在上海“每夕相與徘徊于大馬路泥城橋電光之下,仰天俯地,一籌莫展”,此番情境,令人嗟噓。最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作為張謇多年摯友和忠實助手的沈敬夫提議破釜沉舟,全面投產,用棉紗的收入來購買棉花,維持運轉。幸而隨后幾個月里,棉紗的行情看好,紗廠的資金不斷擴展,不但使工廠得以正常生產,而且還略有結余。大生紗廠終于生存了下來。
因為張謇是狀元出身,大生紗廠早期的棉紗產品使用“魁星”商標,下設有“紅魁”、“藍魁”、“綠魁”、“金魁”、“彩魁”等不同產品線。商標的主要部分就是魁星點斗,獨占鰲頭的形象。投產后的第二年,大生紗廠得純利5萬兩;第三年得純利10萬兩;到1908年累計純利達到190多萬兩。
隨著資本的不斷積累,張謇又在唐閘創辦了廣生油廠、復新面粉廠、資生冶廠等,逐漸形成唐閘鎮工業區;為了便于器材、機器和貨物的運輸,在唐閘西面沿江興建了港口一天生港,以后,天生港又興建了發電廠;在城鎮之間,鎮鎮之間開通了公路,使天生港逐步成為當時南通的主要長江港口。19世紀末近代經紡工業的出現,使南通的城市功能由交換為主轉為生產為主,南通成為我國早期的民族資本主義工業基地之一。
叁
作為近代著名的實業家,張謇是中國近代博覽事業的開拓者之一,在中國近代博覽事業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對近代博覽會積極推崇,竭力倡導,大膽開拓。他認為,舉辦博覽會,是振興我國實業的重要途徑。
1903年4月27日,張謇東渡日本,參觀于5月份舉辦的大阪博覽會。張謇帶著日本何以能夠一躍成為東亞頭等強國的問題,第一次踏上了日本的國土。博覽會占地約60多萬平方尺,館舍面積也有9萬多平方尺,場面宏大,參觀者人山人海。這使張謇大開眼界,感慨萬千。從此,張謇與博覽會結緣。
大阪博覽會突出地展示了日本在工業動力革命方面所取得的進展,特別是標志著當時科技進步水平的電和電燈對清代的中國而言,還是十分稀罕,但在日本已很普遍。張謇通過參觀,對日本明治維新以來在科技、工業及整體文明程度方面所取得的進步最為感嘆。
受大阪博覽會的啟發,張謇于1905年在《上學部請設博覽館議》中,建議“北京先行奏請建設帝室博覽館一區,以為行省之模范”,積極地推崇和倡導建設中國的博覽事業。
此后,在張謇等人的策劃和指導下,中國參加了1907年米蘭漁業博覽會,中國商品陳設僅漁業占地400平方米,工藝占地120平方米,數量極其有限,而且展品也大多粗糙。但評獎結果,得獎牌、獎憑百余張,其中,張謇創辦的呂四鹽場的鹽、頤生釀造公司的頤生酒、頤生和溫州罐潔公司的罐食同獲金獎,而且“赴會參加商等多得微利”,效果較佳。
這次博覽會還有一個重要成果就是促使政府訂立了《出洋賽會通行簡章》,并由政府和民間合作籌辦參加國際博覽會,中國終于擺脫了由海關洋員把持賽會的舊格局,使籌辦博覽會朝著制度化的方向發展。這在中國博覽會歷史上是一個重大的變化,而張謇又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可謂功不可沒。
清末,中國除參與國際博覽會外,也開始嘗試自己舉辦博覽會,這以在1910年6月至11月于南京召開的“南洋勸業會”最具代表性。這是晚清中國的第一次全國性博覽會。此次博覽會上共有22個行政省提供了展品。此外,東南亞、英國、美國、日本、德國等也都有展品參展。整個博覽會歷時半年,參觀人數達30多萬。其規模與影響力不亞于世博會。可以這樣說:“南洋勸業會是世博會在中國的一次成功預演。”
肆
張謇在興辦實業的同時,也大力發展教育事業。同濟大學、東南大學、河海大學、大連海事大學、南通大學、南通博物館、軍山氣象站……這一個個群眾耳熟能詳的名字,都與張謇密不可分。
在通州,張謇先后創辦小學335所,通州師范、女子師范、通海五屬公立中學(今南通中學)等中等學校21所,職業學校20多所,高校(包括農科、醫科、紡科)3所。張謇以畢生精力建立了較為完整的教育體系:從縱向上說,有學前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從橫向上講,有普通教育、職業教育、特殊教育、社會教育等,充分展現了張謇“實業與教育迭相為用”的“大教育”思想。
發展民族工業需要科學技術,這又促使張謇去努力興辦學堂,并首先致力于師范教育。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二月,張謇應兩江總督劉坤一電邀赴江寧討論興學之事,與羅叔韞、湯壽潛等人籌劃在通州自立師范,計以張謇從任辦通州紗廠五年以來應得未支的公費連本帶息2萬元,另加勸集資助可成。同年7月9日通州師范在南通開工建設,翌年正式開學,這是我國第一所師范學校,它的建設標志著中國師范教育專設機關的開端。
1905年,張謇與馬相伯在吳淞創辦了復旦公學,這就是復旦大學的前身。1907年創辦了農業學校和女子師范學校,1909年倡建通海五屬公立中學(即今南通中學)。1912年創辦了醫學專門學校和紡織專門學校、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河海大學前身),并陸續興辦一批小學和中學。1909年,張謇創辦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船政科,因地處吳淞,曾一度稱“吳淞商船專科學校”。解放后,學校改組為上海航務學院。1953年,上海航務學院、東北航海學院、福建航海專科學校合并成立大連海運學院,也就是今天的大連海事大學。 1912年,張謇在老西門創辦江蘇省立水產學校,1913年全校遷往吳淞,故稱“吳淞水產專科學校”, 今天上海海洋大學的前身。1917年,在張謇的支持下,同濟醫工學堂(同濟大學的前身)在吳淞復校。1921年,上海商科大學在上海成立。上海商科大學前身是南京師范高等學校,后來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擴展為國立東南大學,張謇是國立東南大學主要創建人之一。為了給各項企業提供技術力量,張謇非常重視職業教育,師范學校的測繪、蠶桑等科發展成為十幾所職業學校,其中以紡織、農業、醫學三校成績顯著,以后各自擴充為專科學校,1924年合并為南通大學。
另外,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張謇在通州建立了國內第一所博物館——南通博物苑。1915年建立了軍山氣象臺。還陸續創辦了圖書館、盲啞學校等。
伍
張謇是中國近代史上具有廣泛影響的愛國主義者、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主張“實業救國”。他一生創辦了20多個企業,370多所學校,為我國近代民族工業的興起,為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被稱為“狀元實業家”。毛澤東談中國民族工業發展時有四個“不能忘記”,其中之一是“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
張謇常說自己一生辦事做人,只有“獨來獨往、直起直落”8個字,“我要去做東家,難有伙計;要做伙計,難有東家。”他一生孤獨,最大的精神支撐是內心崇高的社會理想,是一個狀元告別仕途后仍念念不忘的興國之夢,為了這個夢想,他建學堂、開交通、造公園、興水利、辦慈善……
1922年,在北京、上海報紙舉辦的成功人物民意測驗中,投票選舉“最景仰之人物”,張謇得票數最高,他走到了一生的頂峰,這一年正好是他70大壽。也正是這一年,持續走紅的市場突然走黑,棉貴紗賤,向來盈利的大生一廠虧損39萬多兩,二廠虧損31萬多兩。大生此時已債臺高筑,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黃金時代戛然而止,且一去不返。
“張季直(張謇)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他獨力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30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而影響及于全國。終于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于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愿而死。”胡適這樣評價張謇。
1926年,張謇辭世。1937年,中華書局刊行的《中國百名人傳》中,起為黃帝,末乃張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