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春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早晨。春雨后的早晨。沒課,空氣倒也清爽,可心緒不寧。細細探究起來,倒也沒有什么遠大之事,全是當下一些提不起串兒來的蔥皮蒜胡子。昨天公交車上讓了個座,對方不吭聲就坐下來啊;推薦學生文字發表后,編輯礙于情面沒要版面費,學生卻大咧咧地電話催問多少稿費啊。這自然沒法說,可隱隱在心里攻著,說吧又幾近無聊,甚至討厭自己竟沉浸起伏于這些瑣細之中。于是默然,一杯清茶相伴,坐在客廳讀報吧。
突然一篇文章吸引了我。說是三個19歲的小伙子,在天津打工,夏夜星空,幾杯淡酒,話語像活潑的小鳥不時飛上新的枝頭。不知怎的,話題忽然轉到未來。說咱們仨20年后在干什么?是啊,我們正年輕,未來像門前道路一樣通向天邊,像窗外藍天覆蓋著一切卻高不可及,像心儀的姑娘一樣朦朧又可愛。真的還要想一想啊,20年以后我們在干什么呢?
甲說你看啊我們掙錢多不容易,20年后我還想在這里打工。一年掙幾千,一年年下來,那我要掙多少錢呢?真的,20年后我還想在這兒打工。
乙說我不!你看咱們一天這么恓惶,今天還不知道明天的飯在誰家鍋里,風吹雨淋挨凍受餓,這都能受得了,可誰把咱當人看呢?站在街頭,工商像攆賊呢;主家來找,像買菜一樣挑挑揀揀;驗收活時這兒的坑坑那兒的疙瘩,給工錢時像割他的肉一樣,很少順暢過。你看對面那糧油所的,每天晃悠悠騎個自行車來,桌前一坐,一壺水,一張報,來的凈是笑著點頭哈腰的,多自在。20年后我就想坐在那辦公室里。
兩人說罷沉默許久。整天奔來跑去、沒心沒肺地說著笑著打著鬧著,他們從來沒有坐在一起反省并暢想過。這就是當下的生活啊,實實在在如腳下的路、身邊的樹。20年后就是天邊的路更粗壯的樹吧。他們似乎像詩人更像哲學家,因為面對著一個神秘而厚重的誘人話題。每個人都推諉不過且愿意全身心地投入。未來的一切都要從這里出發。
問丙:你呢?
丙說我20年后啊就不在天津干了。甲乙哈哈笑了起來。那潛臺詞是,真不知天高地厚,天津還把你放不下了。我們這樣的人,能到天上去呀?你要到哪里去?
丙說20年后,我要到北京去!
他們三人說笑一陣便睡著了。暢想歸暢想,養精蓄銳準備干活是第一位的。今宵酒醒何處?街道口,曉風殘月。
20年風來雨去,20年花落又開。當年這三位之一,丙,重溫當年情景,回訪當年打工伙伴時,不禁驚呆了!命運竟如此地富于戲劇性,預言真的會自動實現!那位甲,真的仍站立街頭,日復一日地在天津打零工;那位乙,真的坐進了辦公室,只不過不在對門,而是不遠處的一家戶籍所,且當上所長了。而丙,就是這篇文章的執筆者,此際早已進京,成為中國青年報的一個記者站站長!
說實在的,我讀后有一種震撼與莊嚴感。那是一種天邊隱隱響起雷聲的震撼,那是廟宇內縈繞著鐘磐與馨香的神圣。因為這個故事,轟響一般將我遙遠的記憶激活,沉睡的往昔突然靈醒過來。
那是高中的歲月。玻璃窗外隨處可見的曲柳婀娜多姿。我們的思想卻單純蒼白如清湯掛面。那時的我處于興奮和巨大的壓力之下,因為創作的戲劇《校園春色》要修改赴縣區調演。刻寫鋼板的老師一遍遍將修改本謄印出來;譜曲者將每個唱段找空兒哼唱征求意見;在全校公開演出后又征求意見再修改。戲劇啊,這創作的重工業,怎么就攤上了你呢?學校決定我和一個同學停課,在老師指導下修改劇本。星期六,要回家背饃,這是農村中學的慣例。柳青《創業史》也有親切的描述。校長說不行,吃飯到老師灶上來吃。
星期天,一雙筷子兩個碗,我們沒多徘徊就進了老師灶房。
廚師一看是學生也不客氣,笑道,門走錯了吧,這是老師灶啊。
我們一愣,校長沒給你說啊?
說啥呀!沒有。
一聽他嘴里似乎還叨叨什么,心高氣盛的我們早已邁步出門了。回宿舍途中,校長端碗迎面走來。
校長問,吃了嗎?微笑,不敷衍,關切。
沒有!怨氣似乎找出了噴火口。每個字都充滿火藥味兒。
為什么?
廚師不給!
那跟我來吧。
不吃了!
任憑校長如何招呼,我們得理不讓人地扭頭向宿舍走去。
當我們躺在教室一樣格局的通鋪里沒說幾句時,只聽一聲“同學”,那廚師微笑著手持方盤,端著炒菜饅頭和面條走了進來。現在回想起來,從老師灶房到我們宿舍,至少200米遠吧。那廚師定是受到訓斥才有180度的大轉彎,如此登門舉案。我們何德何能,讓原本不為我們服務的廚師如此委屈勞頓,按說應該感謝或敷衍一下化解前嫌吧。不!那時心高氣傲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那時不知人生滋味的我們,那時狂態可掬而不以為狂的我們,忍不下被奚落的惱怒,以為找到了噴火口,竟從床鋪上跳將起來,指著師傅的鼻子說,剛才為啥不給吃?現在校長一說就端來了,啊,不吃!
師傅賠著笑,一再道歉自責。同學啊同學都是我不好,請吃飯吧。
你以為我們是學生就小瞧呀,告訴你,20年后我們就是縣長、教授,你當我們是誰?……
曾經的話語,那就是我們的預言嗎?不像天津幾個小伙子那么文雅優美,竟以那么野蠻而粗陋的形式發布出來?因為,我不久前獲知,當年和我寫戲的那位同學就在關中任縣長。不知他讀過那篇文章沒有,也不知他這段記憶仍然清晰還是潛藏。當閱讀瞬間那早已潛入無意識狀態的狂言浮出水面時,我震驚不已、錯愕不已,好像瀑布面前驟降,氣浪噴薄威逼,許久喘不過氣來。四圍的空氣凝重而嚴肅。藍天高遠,大地厚重。人生如此神秘而又莊嚴。預言真的會自動實現嗎?如佛經所說,一切因都不會消失,一切因都會以果報的形式出現。此時的結局就是當年的果報嗎?也許,當年的一切生活感受與圖影都會積淀而為個人無意識、構成本我的組成部分,從而潛在地強有力地支配著此后的人生方向?
太陽把明麗的絲巾披上廳堂。我放下報紙。
窗外,一群白鴿子在樓天之際飛翔。
人在旅途
突然想起一次短短的列車之途,因為偶然的經歷,因為特殊的感受。
那是30年前的2月4日,恢復高考之時。上大學的路上。從農村到城市只有幾十公里,可我奮斗了十幾年啊。
急呼呼剛進車廂,一晃蕩,車開了。興奮、新鮮,不由自主地快步而又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也許列車迅疾加速,也許自己太高太瘦。據說張愛玲個頭高,走路常是跌跌撞撞的。而此刻,列車剛起步,大學停辦多年剛恢復高考,誰能站得住呢?第一次坐火車是父母抱著游西安,第二次是高中畢業去寶雞峽當民工,這算第三次了,此生誰料竟能扛起背包上大學呢。早春的空氣溫潤而清爽,窗前不斷后退的樓樹色彩鮮明而輪廓漸次模糊,仿佛西方現代派的熱抽象畫卷。沒幾步,見一姑娘獨自落坐,旁邊一個空位,行李架處亦有空當。笑問這兒有人嗎?那姑娘抬眼一笑說沒有請坐吧。便急步抬手,被褥行李便飄了上去。誰知剛一松手低頭,那
行李卷兒競自滾落,未等我反應過來,就已不偏不斜,照準掉在那位姑娘頭上了。糟!柔弱雅致的都市姑娘能經得起這么一砸么?她不會隨著淚水流出輕蔑的眼神和蠻野的詈詞么?這多年來,大街上的國罵像蒼蠅空中亂飛,像西瓜皮滿地亂扔。說輕點,她不數落我一頓才怪呢。
而她攔截了我的對不起對不起,只是微微一笑,真誠地說不要緊沒關系,請坐吧。笑問是上大學去吧?
我一臉新鮮,愣了,也樂了:啊!你怎么知道的?
這位姑娘仍微微一笑說猜吧。
我一笑算是默認。好奇怪好奇怪她怎么能知道我是上大學的呢?看她衣著素靜、膚色白皙、二十歲左右的城市女娃,我們并不認識呀?我的眼光閃向窗外,想在記憶中搜尋一下。列車這時快速跨過渭河,銀白的河水伸向煙霧迷離的天邊。秦嶺如屏淡淡隱現在南天。后移的田野扇面般打開又收攏,近旁的道路急急后撤,藍天白云卻遙遙與列車一同奔走。關中原野遠遠近近泛出若有若無的綠意,莫不是韓愈所驚嘆激賞過的遙看近卻無的草芽——春天最美好的景致么?
列車前行,話語也前行。姑娘說她一看我就像上大學的,上大學多好啊。我笑問你是算卦的么?她抿嘴一笑說自己在寶雞市當工人。這多年來別人都玩、干別的,自己卻喜歡讀書學習,那時讀書沒用,可沒有目標也是一種寄托。高考一恢復,感覺到心一下子大起來,這次也預選上了。可現在看人家一個個通知書都來了,紛紛整理行裝去上學,就忍不住想到西安外院來看看。她輕輕地說自己報考的就是西安外院。那口吻似怯怯的炫耀,又似幽幽的嘆息。
啊,聽她訴說,看她的眼神,似乎又感覺出早春的微寒。她顯然滿懷希望又懸懸的沒有著落,茫然無助中不無憂傷。我突然發現自己處于一個微妙的境地,對她充滿同情卻沒有選擇多角度安慰的余地。只能說不同學校錄取時間不同,通知書遲早就不一致了。也許你現在向學校去,那通知書正由西安外院發出,和你相向而行,甚至早行一步,在你家里等你呢。她笑了,似乎愿意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極力放大想象的半徑去畫圓,也只能去猜測通知書種種遲發的原因,又怕稍微流露出一點通知在握的優越感會刺傷對方。語言的斟酌、鼓勵和勸慰都有了小心翼翼的味道,話題也變得單一起來,也不敢用自然風光之類的話題來調劑一下。內心深處曾大膽設想用置換的方法來勸慰,假如允許替換的話,我希望她拿到通知而讓我來等待。但這樣的話敢說么?說出后會不會帶來更大的傷害?于是話到口邊又變成一些無力而空泛的安慰了。臨下車道別的話語亦是:祝您早日拿到通知書。這當然是我真誠的祝福。那姑娘仍微笑著招招手,但我覺得那眉宇間似流露出一絲凄楚。
時光飛逝。
緊接著的求學工作成家立業種種撲面而來,使我將學前的列車之途都忘卻了。現在突然想起,那姑娘的形象已模糊如豐子愷筆下的漫畫人物,不只眉目,就是服飾款式顏色都不能憶及,只有當時的感受和故事輪廓還清晰如昨。今天的旅程中還能碰見她么?穿過二十年的時間隧道,想來彼此人已中年,料得相逢不相識了。唯愿她當年如愿一場,拿到通知書舒心地乘車回家收拾行裝,再上學去,再工作……,現在仍衣著素靜帶著微笑,勞作之余,舒心地漫步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