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而行

劉荒田

風雨來了，聯手共舉不堪一擊的報紙，或者硬朗的雨傘都可以，要緊的是不躲避，不分開。

夜晚，下班了，開車回家。上了松樹街，雨下來了。燈紅酒綠的鬧市，被雨澆出的色彩，晶瑩剔透，連灰不溜秋的門柱及比薩店的招牌，也鮮活得叫人恐慌，仿佛一只平日里昏昏欲睡的怪獸，在雨里打個激靈，醒轉、兇猛起來了。

我一路胡思亂想著，剛才一位南美洲裔的同事向我訴苦，夫妻終于散伙了，他下星期一從家里搬出去。三個孩子這些天都不理睬當爸的，昨天大女兒上課到半途突然昏迷，被送進醫院，醫生的診斷：精神壓力過大導致虛脫。我沒問他，怎么一下子鬧到不可收拾，也沒問他以后怎么辦。只把諸多疑團帶上路，靜靜加以反芻。

車到闊街，風從海那邊長驅直入，雨被吹成一匹匹絲條。我在等候綠燈。十字街頭的左側，一對白人先是在屋檐下，共用一沓報紙擋雨，看躲下去不是辦法，便索性跑到對面去。我被這姿態徹底感動了。這對中年男女，各人舉起一只手，拉起被水澆得格外沉重的報紙，肩并著肩，嬉笑著，在斑馬線上小跑，我差點流了淚，仿佛有天外的閃電，照亮盤錯虬結的人與事深處，一個極簡單的意象：風雨中相攜而行。

這對夫婦我早就認識，丈夫比妻子小七歲，恩愛得不得了。幾年前，男人向我說起妻子，眼淚滴濕了咖啡桌。“她救了我，沒有她就沒有我。”原先他倆在東岸的濱州住，結婚以后，并不和諧。有一次又起爭端，脾氣暴躁的丈夫半夜離家，到酒吧。

喝悶酒。醉了以后，一位女性朋友開車，把他送到自己的家，然后，借酒使性，出了軌。次日男子回到家，半吞半吐地交代了罪行。不料，妻子沒責罵他，只嘆口氣，流著淚說：“只怪我。答應我，以后盡量不吵架，吵了也絕不出門，直到事情解決為止。”接著，夫妻遠遷，避開那女人和傷心地。

在多難的人生，夫妻倆抵御外界誘惑，消解與日俱增的陳舊感，清理每日所產生的誤會與沖突，靠的什么？就是比肩而行，一起承擔。風雨來了，聯手共舉不堪一擊的報紙，或者硬朗的雨傘都可以，要緊的是不躲避，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