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 虹
題記:如果真的有天堂,我祝福你們在那里生活得幸福、快樂;如果沒有天堂,那里也會因為你們的到來而成為天堂。
虎頭嬸嬸和老泰
虎頭嬸嬸和老泰都是我家后院的鄰居,我家的后窗開在虎頭嬸嬸家,老泰家是虎頭嬸嬸的左鄰。
虎頭嬸嬸的男人叫虎頭,姓石,都叫他虎頭,所以到后來我也不知道他的官名。虎頭嬸嬸的婆婆石奶奶是個小腳兒山東老太太。她是老太太從山東老家帶來的媳婦兒,娘家已沒了親人。她來時還是沒長成的小黃毛丫頭,因為從農村來沒有戶口,就在家侍候婆婆和男人。虎頭嬸嬸家和老泰家都是私建的土坯房,又低又矮。兩家常因為下雨排水問題爭吵,所以平日不來往。
虎頭嬸嬸因為給石家添了兒子,地位明顯提高。后來她在家編席子,虎頭抽空去賣了,貼補家用。夏天,她把一捆捆蘆葦戳在院子中央,先把它們一把把地送進一個機器里壓扁,然后坐在地上編。那些又干又鋒利的蘆葦在她的手中似乎變得像絲綢般柔軟、舒適,一會兒就編成一片。我覺得很神奇,就趴在后窗癡癡地看她,她抬頭看見我,沖我笑笑,招手讓我過去。我征得媽媽的同意,跳過窗去看她編席子。我悄悄和她商量:虎頭嬸嬸教我編席子好嗎?她看看我嘆口氣搖搖頭:你不用學這些,你一輩子也用不上。
虎頭脾氣很壞,常常因為一些雜事打虎頭嬸嬸,石奶奶拉不開,就敲我家后窗求援,爸爸和媽媽就跳窗把他們拉開。爸爸把虎頭拽進家里訓斥,媽媽就平靜地聽虎頭嬸嬸哭訴。媽媽并不隨和,但對虎頭嬸嬸十分同情,她常恐嚇我:不好好學習長大了就這下場。
媽媽吃東西十分講究,從不吃動物的內臟,也不許家里人吃。有時爸爸單位分這種東西,媽媽就讓爸爸送給他們家,他們家就像過年一樣高興。虎頭嬸嬸知恩,常幫媽媽做針線活。但她來我家從不坐,她說:你家收拾得太干凈了,我衣服太臟。
虎頭嬸嬸不漂亮,但很白。媽媽說:人白遮百丑。我很少看她走出她家的院子,即便出去也低著眼,溜著邊兒。
她兒子英杰四歲時,她又懷上了。幾個月后肚子大得出奇,整天整夜倚在墻角那兒痛苦呻吟。看了幾次醫生不是說怪胎就說是瘤子。因為沒錢醫治,她就只好和石奶奶哭天抹淚地等死。爸爸和媽媽也愛莫能助,就送去她平日吃不到的好吃的給她,她邊吃邊哭,胃口很好。
終于有一天她半夜號叫得驚來四鄰,連老泰家人都不計前嫌跑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送進了醫院,虎頭為她帶去了做好的壽衣。結果她到醫院就生下了一個貓仔兒那么大的女嬰,十分鐘后又生出了一個男嬰。虎頭嬸嬸沒死,虎頭高興得又喊又叫。接生的醫生卻很焦急,因為胎盤遲遲不下來,半小時后奇跡終于發生了,虎頭嬸嬸又生下了第三個男嬰,這個虎頭虎腦的最大。虎頭嬸嬸這個平凡的鄉下小女人終于用生命創造了奇跡,她們母子四人的照片上了當天的報紙,政府決定在孩子十六歲前給予補貼。幾天后虎頭嬸嬸和她的三個孩子風光地回到家,虎頭給他們仨取名為:大喜、二喜、三喜。
大喜二喜三喜茁壯成長。他們整天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我們家的后窗玻璃經常被他們打碎,虎頭就夾著塊玻璃一臉的歉意給上好。爸爸媽媽嘴上說著不介意,心里很煩。他們為此曾動過搬家的念頭。
三個喜的到來似乎給虎頭一家帶來了好運。虎頭在建筑公司當了書記,虎頭嬸嬸也到了一家飯店當了烤燒餅的臨時工。他們家的經濟日漸好轉,經常聽見三個喜在院子里歡呼:吃餃子了!我媽媽笑著:他們家的餃子就幾顆肉星兒,那也叫餃子?爸爸無奈地搖搖頭:他們家的孩子以為餃子就是那樣的。
夏日,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我還在睡著。虎頭嬸嬸敲響后窗:叫你媽!她穿了身新衣服,劉海兒還卷了卷兒,我第一次看她這么打扮,雖然臉蛋兒上的胭脂沒抹勻,但也很美。
她喜氣洋洋地告訴我媽媽:我轉正了!今天最后一天烤燒餅,明天就去當收款員,虎頭說慢慢來興許能轉干呢。我要慶賀慶賀,沒和虎頭說,給他個驚喜。我要包那種你送我吃的全是肉丸兒的餃子,就放點兒大蔥,一咬就出油的。我家肉票不夠,你借給我兩張,發下來就還給你。虎頭嬸嬸雖窮,但很自尊,從不向鄰居借錢和票之類的。那時是計劃經濟,所有的東西都憑票,票和錢一樣的金貴。媽媽毫不猶豫地拿給她,并客氣說:不用急著還。她走了,走得很美,特地扭了幾下腰肢。爸爸撲哧笑了,媽媽剜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自己也笑了。
近中午的時候,我正趴在后窗臺寫作業,他們家呼地擁進一幫人,接著就聽見石奶奶驚天動地的慘叫。我和媽媽一同跳了過去。
虎頭嬸嬸死了。她是讓燒餅爐炸死的,腦漿炸得飛上了飯店的玻璃。虎頭嬸嬸沒有讓全家吃上全肉丸兒的餃子就悲慘地死去了,她沒給虎頭帶回驚喜,媽媽也沒提關于肉票的事。虎頭嬸嬸屬于因公死亡,政府給予補償六千元撫恤金。數月后,石家蓋起兩間青磚大瓦房,威風凜凜,好不氣派。虎頭迎娶了續弦叫小馮,三十幾歲的黃花大姑娘。老泰家很不屑,說他家缺德,發死人財,那房子像口棺材。還說老石家的房子高過他家,壓了他家風水。
老泰他爸是電業局的工人,但全家除了他都是農村戶口,上有老下有小。老泰排行老五,上有兩姐姐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老泰九歲,又丑又小,駝著背、歪著脖子,像個干癟的猴子。全家人都嫌棄他,他整天圍著豬圈和雞窩轉,臭烘烘的。
老泰總端著一只坑坑洼洼的破鋁盆坐在門口吃飯,人們路過就問他:老泰吃啥呢?老泰揚起皺巴巴的臉回答:大 子粥還有一馬勺疙瘩湯。好事的人就湊過去看, 子粥里果然有幾粒白面疙瘩。老泰很得意。
老泰要幫助他媽看弟弟老波,老波四歲,生性頑劣。生氣就打老泰,老泰的臉被他抓得永遠帶著血痕。老泰忍無可忍時就輕輕還擊,老波就狼一樣嗥叫,招來他媽,抱起老波,把老泰踹出門外,然后將門關死。有一天夜已經很深,爸爸外出回來看見被關在門外的老泰,就憤怒地砸開他家門,他媽很不高興地一腳把睡著的老泰踢醒。
就在老石家蓋大瓦房的第二年,老泰為了給老波抓鳥,誤抓到一根被風吹耷拉下來的高壓線,當場斃命。
老泰她媽“兒呀!兒呀!”哭得驚天動地。她鬧到高壓線的所屬單位。我媽媽冷笑道:兔死狐悲。高壓線所屬單位竟然也賠償老泰家六千元錢,并給老泰媽安排了工作,老泰的姐姐哥哥弟弟的戶口都隨他媽遷到城里。于是老泰家也蓋起了青磚大瓦房,威風凜凜好不氣派!
兩家從此相安無事。
后來我媽媽做了一個厚重的窗簾,掛在后窗上,白天也不許打開,直到我家搬到爸爸單位分的樓房都不曾打開過。我常望著被擋住的后窗想:如果有天堂,虎頭嬸嬸和老泰一定會在那里相遇,他們會想念他們的家人嗎?老泰餓了,虎頭嬸嬸會給他烤燒餅吃,虎頭嬸嬸心眼好,老泰不再會挨打了……
飄落的綠蝴蝶
那是一個迷人而又自由的夏天。因為我準備九月份到媽媽所在的學校讀書,媽媽就沒再送我去幼兒園。每天我和媽媽一道去學校,媽媽去給學生上課,我就在教導處寫媽媽留的作業,然后就可以在校園盡情地玩耍。
那女孩兒不知什么時候就像只綠蝴蝶飄落在我身邊。她瞇著大眼睛看著我:小姐姐,我想和你玩兒。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因為她的裙子太漂亮了,是那種少見的綠色泡泡紗,裙子的下擺鑲嵌著白色尼龍花邊兒,風一吹就像蝴蝶的翅膀,飄舞著。面對她的美麗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時我還不懂嫉妒這個詞。
我想了想說:和我玩兒那要看你勇敢不勇敢。勇敢?她嘻嘻笑了:男孩兒才勇敢呢。我一邊看她的裙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不勇敢就不能玩兒我的游戲。她急了:小姐姐,你教我吧,我要學勇敢。我有幾分得意。這時路上跑來一輛馬車,我飛奔過去,一下子躥到馬車的后車沿兒上。我趴在上面,任馬車帶著我在長長的胡同里跑向另一端。小女孩兒快活地跟在后面高喊著:小姐姐真棒!
我敏捷得像猴子似的蹦下來,問追上來的小女孩兒:想學嗎?她用崇拜的目光望著我點點頭。那一天我教會了她趴車沿兒的游戲。她個子小,躥上去很吃力,但還是非常開心。這個游戲也有不開心的時候,碰上心眼不好的趕車老板兒,把鞭子向后一甩,我們就得馬上蹦下來,不然讓鞭子梢兒掃到會鉆心的痛。碰到這種情形,我們倆就唱著歌謠罵趕車老板兒:趕車老板兒不大點兒,吃麻花兒,油屁眼兒。
從那天起,學校門前的路上常有兩個漂亮的小女孩兒跑來跑去。
小女孩兒的媽媽是學校附近醫院的醫生,媽媽叫她上官大夫。她是上海人,白得像一尊白瓷瓶,舉止端莊高雅,說一口綿軟的上海普通話。我曾形容她,像電影里的女特務那么漂亮。那時的電影里的女英雄都沒有女特務漂亮。
小女孩兒住在上海姥姥家,這次是回來看媽媽。
她很喜歡我,因為我常常帶她玩兒她沒玩兒過的游戲。比如:趁收發室的老師不在,偷偷把電鈴按響,搞得老師們都從教室探出頭來,有的學生干脆趁機跑出來,亂成一鍋粥。我倆便躲得遠遠的偷笑;或是把水房的水擰開,任水嘩嘩地流滿地,急得看門老頭兒哇哇亂叫……他們堅信是那幾個常來學校的壞小子干的,于是抓來他們審問,他們寧死不屈,就找來家長,我倆看著他們被家長拎回家,一路打罵。我很解恨,因為他們曾把球故意砸在我身上。
我是在有三個哥哥的家庭中長大,多半是哥哥帶我和男孩兒玩兒,不會跳皮筋兒、抓嘎拉哈、跳格子等女孩子的游戲,很頑皮。但這種頑皮從不在媽媽面前顯露,媽媽近四十歲時生下我,就想塑造一個才貌雙全的淑女。她給我立下許多規矩:笑不露齒,走路不左顧右盼,喝水不出響兒等等等等。我生性好動,于是很壓抑,只要離開媽媽的視線就瘋了似的玩兒。
因為愛淘氣,就不喜歡穿裙子,裙子跑起來不方便。但從看了小女孩兒的綠裙子,就跟媽媽嚷著要裙子。媽媽說人家是從上海買的,等爸爸到上海出差再給你買。媽媽很高興,她的女兒終于知道美了。
那天午后的大雨把天空洗得瓦藍瓦藍的讓人心醉。小女孩兒穿著那件可愛的綠裙子飄來,我已幾天沒見她了,問她干什么去了?她有幾分憂傷地告訴我,她要回上海了。她拿出幾塊大白兔奶糖送我,然后問我:小姐姐你會想我嗎?我差點兒哭,第一次感受到離別的憂傷。我們默默地嚼著糖,沒有感覺出甜味兒。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幽幽地問她。
叫蘇蘇。
我搖搖頭:酥酥,不好聽。我叫你綠蝴蝶吧。
她說:好的,我叫你紅蜻蜓。那天我穿了件紅衣服。這是我們倆的秘密,我們忘記了憂傷,高興起來。
這時一輛又寬又大的馬車奔跑過來,我倆不約而同地跑向它。這輛車比別的車高大,我們躥了幾次才趴上,綠蝴蝶的小臉兒都憋紅了。那天不知為什么就突然有了爬上去的欲望,我倆奮力爬到上面,站在車上又喊又蹦:綠蝴蝶!紅蜻蜓!紅蜻蜓!綠蝴蝶……終于把老板兒弄煩了,他把鞭子向空中一揚,鞭子呼哨著飛來。我大喊一聲:跳!就在車的一側跳下,徑直跑向學校。記得我回頭看了一眼,綠蝴蝶也在我跳下的地方向下跳去,風吹起她的綠裙子,她像展翅的綠精靈飄落得那么優美。
我跑回教導處,再也沒有等來綠蝴蝶,我想她一定回上海了。
晚上媽媽和爸爸的表情很奇怪,媽媽好像還哭過。她用極少的溫存抱著我:孩子,別再玩兒趴車沿兒游戲了。從那天起我失去了自由,媽媽不再讓我出校門,那些日子我很想綠蝴蝶,想和她在一起快活的時光。
后來我和媽媽在路上常遇到上官大夫,她總是直勾勾地盯著我問:你是和蘇蘇玩的小女孩嗎?你真好看。我很想問她綠蝴蝶還來嗎?可是媽媽莫名其妙地把我拽走,并囑咐我說:你一個人碰到她時就跑,她是瘋子,會把你抓走。我很悚然,那么美的女人怎么瘋了?
轉眼我就亭亭玉立成了大姑娘,經常挽著風韻猶存的媽媽走在街上,看上去很美。
一個晚風習習的夜晚,我和媽媽漫步街頭,迎面走來一位銀發飄飄氣質不凡的老婦人。我與她似曾相識,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和蘇蘇玩的女孩嗎?你真好看。媽媽愣住了,她輕輕喚了聲:上官大夫。她不理會媽媽,仍然重復那句話:你是和蘇蘇玩的女孩嗎?你真好看。這些話我聽來那么遙遠,又那么熟悉。媽媽臉色煞白,急忙拽我走開,她的腳步快得我幾乎跟不上。走了一段媽媽氣喘吁吁地停下,我回頭望去,老婦人仍站在那里,微笑著向我招手。
媽媽我想起來了,她不是綠蝴蝶的媽媽嗎?我眼前又飄起那女孩兒的綠裙子。媽媽臉色很難看,我忙找地方讓她坐下。媽媽深情地望了我許久,跟我講述了十幾年前的事情。
還記得那個雨后的下午,你和上官大夫的女兒趴車沿兒,趕車老板兒用鞭子趕你們,你跳下跑了,那女孩兒往下跳時裙子掛在車上,她被卷在車下軋死了,她被拖出幾十米,血肉模糊……
媽媽!我不敢再聽下去。媽媽,她回上海了,你們弄錯了!我拒絕這個事實。
媽媽吃驚地看我,她怕我經受不住刺激忙安慰我:孩子,你那時太小,你保護不了她,是我們當父母的責任。你不必再自責,你也是孩子。
不!那不是她!我思維很混亂。
那天夜里我坐在樓外不肯回去,媽媽默默坐在一邊,不再打擾我。我曾經多么羨慕她,能在上海那童話般的世界里,穿著綠裙子飄來飄去;我也曾經幻想著和她偶然相遇在故鄉的街頭……
我又該怎樣感謝那些知情人的善良,他們讓我度過了快樂而糊涂的童年。幾十年過去,除了媽媽,沒有誰提起過這件悲慘的事情,可從那年起,每到清明我都在心中默默地想她,我不想祭奠她,因為她還在我心中飛舞著,美麗的綠蝴蝶。
天堂的新郎
小光打來電話說星期天要請幾個同學聚一聚。
小光是我小學同學,小學畢業后幾乎沒有誰和我來往過。因為他媽媽和我媽媽都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且和我媽媽十分要好,所以有時不免就能見上一面。他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調皮鬼,個子小小的,圓圓的娃娃臉上一對深深的酒窩,生動而滑稽,笑瞇瞇的小眼睛一眨一個壞主意。說心里話真是看在小光媽媽的面子上我才答應去的,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在搞惡作劇。前些時他突然失蹤了一個多月,急得他媽媽到我家哭得死去活來,我們都發動起來到處找,結果在我們要去報社登尋人啟事的時候他嬉皮笑臉地回來了,還帶回五萬元錢。說是給他媽掙養老錢去了,他媽一再追問他才坦白,那錢是他進了一批勞動保護服裝,跟朋友跑了趟俄羅斯掙的。于是他受了廠里的警告處分。
這孩子什么時候能讓他媽省點心呢?我媽媽憂心忡忡。
我到飯店時大家都來齊了。已經十幾年不見面,有的同學我已幾乎叫不出名字。但大家都認得我,因為我是老師家的孩子。席間我們大多都是回憶小光在學校如何調皮搗蛋的事情。不知誰無意間提起小光寫反動標語的事件,大家一時很尷尬。
那在當時是件很可怕的政治事件。小光鬼使神差地在男廁所的墻上寫了:×××大王八。他被學校的軍管會抓了起來,人家審問他為什么寫這些。他說:同學寫我大王八你們怎么不管?軍管會的人被問得哭笑不得,就找來他媽媽,他媽媽當即就給他一大耳光:你們把他槍斃了吧!他死了,我就省心了……軍管會的人還是比較善良,他們沒有把小光交給公安機關,只是把他弄到班級批斗,全校老師都參加了。全班同學踴躍發言,揭發他平時怎么干壞事,連同學們之間開的玩笑都揭發出來了,小光站在前面,抿著嘴兒,酒窩一會兒深一會兒淺,幾個老師差點笑出聲兒來。
大家都參與了批判,不免有些內疚。
小光卻笑了,他神秘地指著我問大家:你們記得老師讓她發言時她說的什么嗎?
大家啞然了,我也很心虛,因為我早已忘記了當時我說的什么,那個年代的大人們都很愚昧,何況孩子們呢。我強撐著問:我,我說什么了?
你說,你說,老師我要尿尿!然后就跑了。小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家哄堂大笑,都想起來了,確有其事。
我羞紅了臉,拼命追打著小光,一時間我們仿佛回到了從前。
還有臉說我呢。我繼續揭發他:有一次新來的政治老師罰他站講臺,當時他穿了雙很大的棉烏拉鞋,大概是他哥的。老師一轉身鞋就上了黑板,教室亂作一團。老師氣得就讓他光腳站在水泥臺上,寒冬臘月的東北,水泥臺冰冷刺骨。開始小光還和同學擠眉弄眼,不一會兒就冰得直哆嗦,最后就尿褲子了。褲子濕了,政治老師就讓同學去請家長,我舉手告訴老師他媽是三班老師。政治老師臉騰地紅了,她慌忙找來小光媽,一直小聲道歉,小光媽又疼又氣,很無奈。
小光更來了情緒:情況基本屬實,那你記得我當時換上了誰的花棉褲嗎?你的呀,咱倆還穿過一條褲子呢!我終于又被占了便宜,和小光斗嘴你永遠是輸家。
那一天我們真快樂,小光又把我們帶回到了稀里糊涂的童年。
散伙兒的時候,小光執意要送我。我們從小到大還第一次這么安靜地走在一起,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有些憂傷。我逗他:不像你呀,玩兒深沉哪?
他突然站住了問我:那次批斗會你為什么不發言說要尿尿?
我說:我忘了,也許當時真的是要尿吧。
他突然扳住我雙肩眼睛盯著我說:你知道,我當時多么感激你嗎?從那時起,我發誓一定長個大個子,然后娶你。唉,長了這么多年還是沒長過你。
我撲哧笑了:你長個大個子我就肯嫁給你嗎?
他沒有笑,一直到我家樓下他沒再說話。
沒想到一個月后媽媽帶回了噩耗,小光肝癌晚期,已經不行了,明天是他的婚禮,他請我去參加。原來他家人怕他一個人走得寂寞,就給他找了個死去的姑娘結婚,叫陰婚。本來該是人死去后才辦的婚禮,但小光執意要活著舉行一次婚禮。
當我抱著鮮花來到小光的病房時,多么希望這是他的惡作劇,我甘心情愿上當受騙,甘心情愿讓他當傻瓜取笑。可是眼前這一切卻真實得那么殘忍,小光躺在病床上,消瘦得已經看不出他的模樣,只有臉上那對酒窩依然生動有趣。病房布置得喜氣洋洋,女孩兒的大照片放在他的床頭,上面掛著寫有新娘字樣的鮮花。雙方的家人都圍在床邊。我不知怎樣走到他面前,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調皮地笑了:你該祝我新婚快樂。
我極力控制自己的悲傷,淚還是奪眶而出。
別哭,你哭的時候真砢磣。他沒有逗笑我,反而使我哭得更不可收拾。
他把拿在手中的鮮花遞給我:幫我帶上。我顫抖著把花別在他胸前,默默看著他漸漸散淡的目光,輕輕地親吻了他。他在我耳邊吃力地說:我有點兒怕……
病房里響起了神圣的《婚禮進行曲》,還有那再也壓抑不住的悲鳴。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