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無憾

劉　墉

“我們家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位朋友對我說：“就是只要火車能到的地方，非不得已，絕不坐其他的交通工具。”

“為了安全？”我問。

“不！為了曾祖母臨終的一句話。”朋友搖搖頭，“她說一輩子沒什么遺憾，惟一遺憾的是‘沒看過火車。”

“因為那時候，你家鄉沒火車？”

“早有了！據說安靜的時候，還能聽見火車的汽笛，可是我曾祖母為了照顧一大家子，聽火車，聽了好多年，居然沒能走只要幾十分鐘的路，去看看火車。”他抬起頭，盯著我：“你能想象嗎？她一生的遺憾，竟然是沒見過火車。而更大的遺憾，則留給了我的曾祖父，他說讓妻子忙碌一輩子，沒見過火車就死了，也是他一生的遺憾。”

“從此，我們家族就總是坐火車，為了曾祖母坐、為了曾祖父坐！”他喃喃地說。

兒子剛出世的時候，有一位護士常到家里來推銷奶粉，時間久了，也就變成我們的好朋友。

護士的丈夫是位軍醫，因為待遇不好，孩子又多，太太不得不在下班后，還抱著大罐小罐的奶粉，趕一班又一班的公共汽車。

軍醫后來退伍轉入民間，沒幾年，自己開了診所。他的妻子居然還在推銷奶粉，說是剛買的房子，分期付款太重。

我出國不久，接到朋友的信，說那位護士死了，乳癌！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末期。她自己做護士、丈夫又是醫生，居然乳癌拖到沒有救才發現。

寫信的人，淡淡幾句：“夫妻倆太忙了，大概連摸摸太太乳房的機會都沒有。臨死，護士哀號地哭喊：‘我太冤了！連新買的彩色電視都沒看過幾眼！”

美國電視新聞，播出專題：一個慈善團體招待俄國特殊兒童游迪斯尼樂園。

成群的孩子飛抵佛羅里達的奧蘭多，孩子們居然坐著輪椅、掛著點滴。一個戴著帽子的小孩，摘下帽子，露出半根毛發都沒有的蒼白的光頭。

他們都是患了絕癥，不久于人世的孩子。

人生才起步啊，他們卻已經要結束了。

畫面里，有孩子們在被扶持下，進入游樂設施的鏡頭。幾個孩子舉起手，做出“V”字形勝利的手勢。

那些孩子都在笑，四周看的人卻哭了。

笑的孩子說：“好高興，我終于看到了米老鼠，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古人陸機臨死的時候說：“能不能讓我再聽聽華亭的鶴唳？”

詩里又有李斯，在被腰斬前，對兒子感嘆地說：“我想跟你，再牽著咱們家的黃狗，臂上站著蒼鷹，一塊兒出上蔡的東門，去逐狡兔，只是還能辦得到嗎？”

合上書，心情有些沉重。放一卷錄影帶《青少年哪吒》，其中一段是兩個不良少年，偷東西被發現，一個跑得慢，被打得半死。不敢求醫，后來逃脫的人把傷者扛回了自己家。滿臉是血、性命堪憂的少年，居然喃喃地說，真希望能有個女孩子來抱抱他。

錄影帶放完，轉回電視，正放映曾被臺灣禁演的《午夜牛郎》，劇中將結束的一段——

重病的達斯汀·霍夫曼，在朋友的扶持下，用僅余的一點兒錢，買到了夢想中的土地——去往佛羅里達的長途車票。車子一路南下，愈來愈暖和了，漸漸有些棕櫚和藍天艷陽，車里去度假的人開始興奮，達斯汀·霍夫曼卻等不到最后一刻，靜靜地死去了。

有幾個人能死而無憾呢？

真正令人驚悸的是，許多人的遺憾，竟然只是看看火車、電視，游某個地方，或摟到一個人。

那竟然是每個人，只要在活著的時候，稍稍加點兒心意，就能完成的理想。只是因為忙碌、因為拖延，一年年遺憾下來，直到再也沒有明天可以實現的死亡。

而且把這種遺憾留下來，成為別人的遺憾……

(謝盡嬌摘自《每個人頭上一片天》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