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因大街,達拉斯。烈日當空。建筑物的窗玻璃和凱迪拉克車身反射的陽光令人頭暈目眩。粉紅色套裝有點兒緊,我渾身汗淋淋的。街兩邊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他們身著節日的盛裝,有的讓孩子騎在肩頭,激動地揮手呼喊——“快看,他們來啦!杰克和杰基!”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使他們如此熱情地想要來看看總統和總統夫人呢?盡管他們也知道,跑這一趟?能看到的不過是豪華的車隊、一臉嚴肅的秘密特工,即使有幸瞟到一眼,也不過是一個粉紅色的影子而已,就像在密密的灌木叢中一閃而過的火烈鳥的身影。但他們還是來了,笑著叫著,拍著快照,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淚流滿面。瞧著這陣勢我不由得有點兒心虛。他們既能在這里揮手歡呼,同樣也能仇恨詛咒。
凱迪拉克在街口右轉,再左轉。杰克握住我的手,輕輕捏著我的手指。他笑著,紅光滿面。他對我說著什么,但聲音被護衛摩托的噪音和人群的歡呼湮沒了,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但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到了歉意、快意與愛意。我突然意識到,這才是我一直在苦苦等待的杰克,我的等待自新婚之日開始、在我們抱著孩子漫步海灘之時。
他的美讓我心醉。棕色的眸子、方方的下巴、眼角的魚尾紋、光潔的額頭。
啊,他是我的丈夫!
突然一聲脆響。像是汽車發動機逆火的聲音。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層紅霧。緊接著又是兩響。杰克的身子像提線木偶似的一彈而起,又跌落在座位上。他的腦漿迸濺到我的腿上:鮮血混雜著碎骨和肌肉組織噴射到我身上。
杰克望著我,伸手捂著額頭,表情錯愕,似乎他只是覺得有點兒輕微的頭疼。
恐怖猶如巨浪襲倒了我?他們要把我們全都殺死,一切都將結束。黑幫將把我們撕碎,將我們生吞活剝。我手里抓著杰克的腦髓,他已經去了。我拼命爬過去抓住車門把手,我必須出去。他們要把我們全都殺死,我必須自救。
車子猛地一震,剎住了。
我的臉撞在灼熱的金屬上,火辣辣地疼。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摁回車里。一個藍衣特工撲到我身上:我聞到一股香水味。這些秘密特工們為什么總愛用古龍水?我掙扎著,雙腳亂踢,想把他推開。我把杰克緊緊抱進懷里。
我輕輕搖動著杰克。我在這兒,杰克。從眼角余光我瞟見許多人在跑來跑去,最后變成一片模糊。我們把一切都給了他們,而他們竟如此對待我們。我摟著杰克,心想這樣他會舒服一些!末日來臨,但我跟你在一起,杰克。我愛你,杰克。
末日來臨。痛苦卻遠未結束。到了醫院,我被穿白大褂的男人們包圍,他們試圖掰開我的手。“你們甭想把他從我這兒奪走!”我尖叫著。我跟在輪床后面奔跑,輪子碾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我感覺我和杰克之間有一條紐帶——我幾乎看見了它,就1米長,像臍帶一樣閃著白色的亮光。他被推進了手術室,但那紐帶仍緊緊連接著我倆。我不會讓任何力量把他奪走。我必須守著他。
醫生們風風火火地忙碌著,試圖讓他已停跳的心臟重新搏動。我想告訴他們不必徒勞了,但我知道,他們需要這么做,不是為杰克,而是為他們自己——他們需要表現奉獻精神,需要走完必須的過場。
結實的紐帶變得越來越弱。終于,我抓不住他了。
他們拉過一張被單蓋住了他的軀體。他的一雙赤腳露在外面,毫無血色。我吻吻他的腳,把被單揭開。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安靜。赤裸裸來,赤裸裸去,他再也不需要任何衣裝了。我吻他的嘴、他的眼、他的胸膛、他的額頭,我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欲望在體內升騰,我要再跟他做一次愛,只要我們做愛,也許他就可以回到我身邊。
我聽見杰克的聲音——見鬼,杰基,我都死啦!
一個特工用力摁摁我的肩膀,那是安撫,是提醒,提醒我不要失態。
我直起腰,朝后退了退。杰克大瞪著的眼里似乎含著同情,似乎有話要對我說。他在告訴我:想想我們的孩子。
我褪下結婚戒指,戴在他的小手指上,吻吻他的手心。
“肯尼迪夫人,總統的遺體要運走,需要做些準備,請您去外面等著好嗎?”一個藍衣特工扶著我,帶我去到大廳。記者、醫生、白宮官員在我面前來去匆匆,但我看到的只是蒙眬的身影,聽到的只是模模糊糊的聲音。
我獨自坐在這里,仿佛隱身了似的。就像被通了電,我渾身哆嗦。淚水涌出眼眶,但我沒哭出聲。奇怪的是,我的呼吸依然節奏平穩。
突然間,我仿佛從自己的軀體里游離了出去,我看著這個衣服上濺滿鮮血的女人,她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淚流滿面。我自由了,我暗忖道,我可以隨他而去。我四下瞅瞅,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到我離開了我的軀體。他們都忙忙碌碌,干著各自該干的事情。是啊,何不隨他而去?但我動彈不了,有一種力量在制止我。把孩子照顧好——是杰克在叮囑我。
眼前盡是晃動的面孔,我卻一個都認不出。他們扶著我,我扶著銅棺,朝醫院外走去。
(楚天摘自《杰奎琳的秘密回憶》南海出版公司 圖/孫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