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被月光照亮的,是一片黃瓜地。黃瓜地的柵欄外,站著一個少年,他光裸的身子黃瓜一樣蒼白。
那是個中秋節的晚上,少年獨自在曠野里徘徊。沒有別的孩子陪他玩兒,別的孩子都回家吃月餅去了。
少年朝不遠處的家里望了望,屋里漆黑。母親還沒回來,她母親下午就出去了,是去別人家里借苞米面粉,母親想親手做兩個月餅給少年吃。
月光水一般潑滿大地。少年靠在柿樹上,眼望著下午母親出去的小路,發呆。忽然,少年看見一只貓站在他的面前,豎起兩只黑耳朵,“喵喵”地朝自己叫了兩聲,跑了。那是一只偷吃了主人月餅的貓。
少年的胃里咕咕叫。他悄悄地從別人家的院門前走過,每走過一家,都忍不住朝里瞅瞅。他邊走邊想,想自己的母親在什么地方,為何不回家?
當少年終于走到一片黃瓜地時,很害怕。盡管恐懼使他有些站立不穩,但他還是堅定地走入了那片黃瓜地。饑餓沒能讓他抵擋住一根黃瓜的誘惑。少年伸手從藤上摘下一根黃瓜,放進嘴里,嚼了起來。黃瓜的香味瞬間占領了他的味覺。
少年完全沉浸在了一根黃瓜所帶給他的幸福之中,卻全然不見他的身后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那是一只貓的眼睛———剛剛從他身前跑過的那只貓。那只貓此時也藏在這片黃瓜地里,享受著從他主人處偷出來的月餅所帶給它的美味。遺憾的是那只貓也沒想到,它的身后也正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它———那是他主人的眼睛。貓也許是被少年吃黃瓜的聲響給嚇著了,“喵喵”地怒叫起來。夜空的圓月,正亮。貓的怒叫使它也正發怒的主人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它。當貓的主人找到那只貓時,全村的人也找到了那個偷吃黃瓜的少年。
那個中秋之夜,美好的團圓氣氛就這樣被一只偷吃月餅的貓和一個偷吃黃瓜的少年給破壞了。那晚,月亮之下,一只貓被人打斷了腿,一個少年被人扒光了衣褲。
少年光裸著身子在月光下站了一夜。而他的母親始終沒有回來。直到翌日凌晨,當少年的母親蹣跚地走回來時,看見立在屋檐下光裸著身子的兒子,和兒子身上被皮鞭抽出的血痕,暈了過去。
少年的母親是在偷別人家里的苞米面粉時,被人發現,抓住的。她被人用繩子捆綁在村頭的一根木樁上,直至夜半,當看守她的人睡著后,才掙扎逃脫。因捆綁時間過長,少年母親的四肢既疼痛,又麻木。但她仍在拼命奔跑,她的內衣口袋里還藏著幾把苞米面粉。她想趕在天亮前回到家,做個月餅給兒子吃。誰知,她跑得太急,連摔帶爬,到家時,一摸口袋,面粉漏得精光。
那夜,凡烙下少年母親足跡的地方,都灑落著苞米面粉,月光一樣白。
少年是在一個月夜離開家的,他不能再在那個村莊待下去。走是他活命的唯一選擇。
少年不記得自己都去過哪些地方,經歷過哪些事。他的生命只為一個愿望而活:回到村莊,獲得村人的諒解。少年每天都在懺悔中活著。他恨自己不該去偷吃那根黃瓜,那樣,他就不會成為一個流亡的罪人。每天清晨,少年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一個無人的角落,思過。然后,他會用筆把自己一天中的生活,想法記在一個本子上。他想等把這個本子寫滿了,就寄給村莊里的人,希望他們能給予自己重新做人的機會。
少年不喜歡在白天出門,他擔心有人會站出來指認他偷吃過黃瓜,罵他是“賊”。因此,少年喜歡在夜間出來,散心,或者勞動。他尤其喜歡有月亮的夜晚,他說,他愛月亮的安靜,善良,和溫暖。無數次,少年一個人在月光下,或走或坐,想家,想心事,哭成個淚人兒。
也是個中秋節,月圓依舊。少年用自己在外辛苦勞動掙來的錢,買了兩個又圓又大的月餅,跑到了一片開闊的草坪上。兩個月餅放在一起,似兩個明亮的圓月,照澈少年的心。少年雙膝跪地,將其中的一個月餅舉過頭頂,拜了拜,在草坪上挖了個坑,埋了。他只能吃一個,另一個,他想留給家中的母親。
其實,少年那晚也沒嘗到吃月餅的滋味,他將剩下自己吃的那個月餅,送給了躺在草坪邊上一個餓得周身發抖的乞丐。
第二天,少年將記滿自己心靈秘密的本子寄回了村莊。從此,期待成了他活著的動力。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終于,少年還是等到了那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家鄉的信,信是母親寫的,很短:孩子,回吧!是你的真誠感動了上蒼!
少年風塵仆仆回到村莊。出來迎接他的村人們很熱情。只是,在那迎接少年的人群中,卻少了他母親的身影。
少年的母親是在收到他的日記本后,病逝的。她流著淚將那本日記反復看了多遍,然后,一把火燒掉了日記。
村民們最后看到的也不是那本寫滿了少年懺悔錄的筆記本,而是放在少年母親衣袋里的一張遺條。那張遺條上只有一句話,很短:孩子,好好地活著。
少年不相信自己的母親已經走了,在村莊里找了整整三天三夜。
少年最終找到的,是一個新壘的墳冢,孤零零落在荒岡上,被月光照耀。
(成磊摘自《安徽文學》 2008年4期專題插圖/孫洪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