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那時黑寶的大大常對我外婆說:“把黑寶說給你做外孫女婿吧。”
我不懂“外孫女婿”與我的關系,仍是黏在黑寶哥左右,惹他惡狠狠地拉我辮子,或把我正在吃的刨冰挖去一大半。
黑寶的爸是專門幫作家協會主席寫小說梗概的人。主席把他從農村文化館調來,發他口糧,給他屋住,還給他調來一個老婆。現在我才懂人們當時怎么管黑寶哥叫“拖油瓶”,當時情形是黑寶爸“嫁”進城。
其實黑寶哥的繼母很好看,下巴有點往前伸,但也不至于用去拔鞋。她從來不打黑寶,說打不動,只把下巴再伸長些,黑寶爸就得了“點將令”。
黑寶哥繼母的女兒叫小璐子,比黑寶哥大兩歲,黑寶哥叫她“姐”,但沒得到認賬過。
頭次見黑寶哥時,我們一大群孩子在圍觀某家的大紅公雞站在某家母雞背上,叼著雞冠子,母雞趴成一攤,任一注血從冠子上流下來。這時出來個侉子口音。
“這是踩雞。”
都拿眼去找,見一個臉生的男孩正咬一根大蔥,另一只手拿了只生茄子,白花花的茄瓤上抹了辣醬,他跟吃饃一樣啃一口茄子,咬一口大蔥。
“踩了雞的雞蛋才能孵小雞。”他知道我們在看他,卻不來看我們。他黢黢黑,很多頭發,眉毛的終點是頭發的起點;下巴上茸黑茸黑,一點兒年紀就是個很到火候的小老爺們兒。
“為什么呀?母雞流血啦……”
“踩雞都不懂?”他說,“要是公雞不踩母雞,就沒有小雞!”
“你爸不踩你媽,會不會有你呀?”個兒最大的男孩問。他起碼是初中生,比所有人高一個頭。
黑寶哥對旁邊的我說:“幫我拿著。”他把啃下大半的蔥和茄子塞到我手里,向初中生撲去。
那一撲讓所有孩子知道來了個叫黑寶的惡棍。
黑寶哥的確愛看小璐子。小璐子的確也好看。怎么罵,黑寶哥還是要看小璐子。我從來沒讓黑寶哥那樣看一眼我。大大跟我外婆煽動情緒:“我家黑寶一定要娶你家小妹了,他真喜歡她———沒看他幫她背書包,幫她到小人書攤上占位子!”而他就是不那樣看我。
小璐子上初二,從來不參加院里孩子們的玩鬧。她有許多正經事做:做三好生,做合唱團員,做剪紙宮燈,做“體操健將”的夢。
小璐子常穿件紅體操服,緊繃繃的像漆在身上。她頭發天然卷,攏起放下都美。小璐子曉得天下人都在看她,因此她總是半煩惱半羞澀地垂著眼。
小璐子待黑寶哥不壞,就當沒他這個人。有時跑到我家門口問:“在你家吧?”并不說“誰”在我家。然后說:“該回家吃飯嘍!”同樣不說“誰”該回家吃飯。黑寶哥只有在外面我姐長我姐短地自豪,回家一叫,小璐子會伸長下巴,眼一白:“誰是他姐!”
有年夏天特別熱,小孩子們都爬上辦公樓頂的大平臺睡覺,一家一張席,鋪在水潑涼的地上。我家的席和黑寶哥家的并連,小璐子要兩個枕頭,黑寶哥就來枕我的。我嗅著黑寶哥的汗酸,觸著他細瘦的肢體,心里不知怎的好高興。
“別動!”他喝我,用一條腿壓住我的腿。
我控制不住那股高興。
他開始胳肢我:“叫你動、叫你動!”我翻騰得像只泥鰍。到現在我還記得黑寶哥又熱又狠的手。還記著當時的我怎樣急切地期盼著每個傍晚。
不知怎么,我在一個露水很濃的清晨醒了,枕頭空掉半邊。
“黑寶哥!”我帶哭腔地叫。
“噓———”他制止我。他側臥在那兒,朝著小璐子,樣子有些怪。我盯著他。他鉤鉤手指,叫我過去。
“你要不要看?”他耳語問我。
“看什么?”
他讓開一點身體,一面用手揭開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兒,上面的扣兒都被解開了。小褂兒下面是一對剛剛含苞的乳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膚幾乎晶亮透明,而那兩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渾身哆嗦起來,自卑得極深,因為我明白小璐子已從我們這些渾頑的孩童中脫離了出去,那具身體不再有孩童的單調。多年后,我還在想,我見過各種藝術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寶哥揭示給我的,是最美的。那時才9歲的我,突然對面前這個變化了的女童身體產生了類似膜拜的感覺。那感覺使我漸漸戰栗起來。
黑寶哥也默默的。臉上沒有半點輕佻和惡作劇。
“你想碰碰嗎?”
我滯重地看著他。一種渴望遠遠地來了。“你呢?”
“我碰過了。該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過去。我的手似乎拄著他的;拄著他的虔誠和勇氣。我和黑寶哥的手就這樣去禮贊了。
黑寶哥被大大帶回鄉下去了。他寫信來,說我可以去看他,他會帶我去打鳥和找老匯。不知道老匯是個什么要緊人物。到了鄉下,才弄清老匯是個家畜醫生,會把公畜變成不公不母的。老匯總有炒栗子給我們吃,然后給我們講笑話。他的笑話令黑寶哥笑死,我從來不笑。
我穿到鄉下的是外婆剛給我縫的裙子,白底兒,上面有許多雜色小降落傘。而黑寶哥卻說:“丑死!”
我說:“呸!”
“跟偷別人的一樣!”他笑道,“那么大———從你媽那兒偷的?”
我想他說的不是真話。一般情況下我穿得再新再異他都不加評論,根本就沒看見,沒注意。這回他頭一眼就咋唬了,就證明他看見了,注意了,沒準還喜歡了。在鄉下黑寶哥顯得壯實多了,臉上沒有挨揍的痕跡,也沒了那股子狼狽和落魄。這是去打鳥的路上,黑寶哥要打斑鳩讓我帶回城給小璐子熬湯,小璐子不知為什么黃瘦了,一天天黃瘦下去。
走了很久,頭也曬暈了。黑寶哥便來背我,我和他的汗頓時混得不知誰是誰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顆黑痣。黑寶哥黑得真俊,我想著,幸福著,幸福被他的步子顛得渾身擴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說:“嗯,今天才穿!”
他卻沒說什么了。碰到了鳥,他撂下我就投彈弓。打著了,鳥沒死,斷翅膀汩汩流著血。我把它拾進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輕些。黑寶哥蔑視地笑笑:鳥早晚是個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塊血斑。在正當中,靶一樣。外婆費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沒了。鄉下風大,外婆斷定是風吹跑了它。我想那條裙子想了好些時候。我家搬到北京,我還去布店找,看看還有沒有那種布,白底兜,帶雜色小降落傘。
后來就再沒見到黑寶哥。有次有個童年伙伴寄來張大照片,我一個個都認出了,就是想不出那個戴眼鏡的禿頂瘦子是誰。去信問,答說是“黑寶啊!”我發了半天呆。
那回我從鄉下回來沒多久,小璐子就死在醫院了。死得很猝然,說是骨癌被誤了診。黑寶哥回來,已不再有小璐子這個人。
又一次出差,想著怎么也該去看看黑寶哥。他活得不怎么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他的父親、繼母帶著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寶哥一直沒娶,我自然明白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關。
去時他家沒人。轉到老舊的樓后,見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著了黑寶家的晾臺,那兒飄動著一條舊床單。忽然什么熟識的東西往風里鼓了鼓。那床單中央補了塊補丁,白底兒,上面是雜色的小降落傘。不會錯,正當中,有塊淡了的、卻永不褪去的血斑。
(李金玲摘自《天浴》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賈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