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旭
■很多四五十歲的美國同事,都開始回憶自己爺爺奶奶那輩人經歷過的那段塵封日久的苦難回憶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浪潮發端于美國。作為全球化主要特征和動力源的“整合化的世界市場模式”和“信息技術革命”,也都最早出現于美國,并在美國的傾心打造下而逐漸成形。作為先行人和始作俑者,美國政府、美國企業和普通美國消費者,享受了全球化所帶來的超額物質紅利和精神上的超常滿足。按理說,美國是沒有理由對自己所倡導創立的“全球化經濟秩序”、“全球化信息市場”和“全球化思維模式”說不的。但現在,種種逐漸清晰的跡象表明,美國國內的整體社會民意和動態決策因素都開始出現一股“去全球化”的趨勢。
目前美國這一場金融危機,見底尚遙遙無期,而且越來越露出第二次“經濟大蕭條”的猙獰面容。真正遭受沉重打擊的,不僅是風聲鶴唳的華爾街,以及工廠倒閉、飽受失業煎熬的底特律,更包括支撐美國行為、思維方式的國家自信。這種彌漫社會上下的惶恐不安,雖說不上“史無前例”,但絕對是二戰以后出生、被稱為“嬰兒潮一代”的中堅美國人所不熟悉、甚至沒做好心理準備的。筆者很多四五十歲的教授同事,在開會閑聊時,都開始回憶自己爺爺奶奶那輩人經歷過的那段塵封日久的苦難回憶。這種憶苦思甜的場景,中國人可能覺得沒什么,但對于自稱為“無可救藥樂天派”的美國人來說,特別是放在僅僅幾年前還一意孤行,“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大背景下,那絕對是破天荒的。
■為了滿足中產階級對生計和飯碗的切身要求,不管如何不情愿,奧巴馬政權都會向他們作出妥協
這種自信心的動搖和迷失,既源于這次金融風暴的突然和慘烈,也源于美國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政治運行體制、經濟監管架構和金融政策理念。在這場超級金融海嘯沖蝕下,美國人毫無抵擋防御之力,不僅前期沒有預警,而且危機出現后,進退失據,頭緒全無。
對于普通納稅人來說,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那辛辛苦苦存了幾十年的養老金賬戶,一下子縮水將近一半。對于美國經濟學界來說,讓他們顏面喪盡的絕不是經濟上的損失,而是對于那些長期信奉的資本主義經濟運行信條、模型的質疑:為什么對于這樣一場災難性的金融危機,竟然沒有主流的經濟學家在事前作出預測?有人做過統計,美國有成千上萬從事經濟學研究的教授、專家、智囊,而在一年前就相對準確地指出危機出現可能性的,不超過五個人,而他們的見解基本都被淹沒在一片狂熱的樂觀預測和對于現有經濟模式的叫好聲中了。既然你所掌握的學識無法預測危機,那又有什么理由讓人相信,你的政策建議能夠解決這場經濟危機呢?這一層無法掩飾的惶惑和羞愧,間接造成了美國在由它親手搭建的“全球化宣講臺”達沃斯經濟論壇上的缺席。
與之緊密相連的,全球化一方面造成了世界制造生產重心向低成本國家的轉移,一方面造成了“信息產品”、“知識產品”的平民化,降低了后發國家在技術領域開展競爭的準入門檻。所有這些,對構成美國社會穩定中樞的所謂“中產階級”,都造成了直接沖擊。而當前執政的民主黨歷來是藍領產業工人的政治代言人和利益代表;為了滿足他們對于生計和飯碗的切身要求,不管如何不情愿,奧巴馬政權都必然會在某些國際議題上,向他們作出妥協;最直接的就是在國際貿易方面,向“民粹主義”和“貿易保守主義”的方向偏轉。
在目前美國社會的大背景下,“美國優先”、“購買國貨”,已經變成了愛國主義的同義詞。很顯然,奧巴馬必須要在國際主義的理念和現實主義的角色之間,做出痛苦的抉擇。現在,美國經濟如滑下懸崖的馬車,現實給予奧巴馬的時間并不多,而又沒有多少回旋的余地。當美國民主黨控制的眾議院在經濟刺激計劃中加入“優先購買美國貨”的條款后,支持奧巴馬總統“自由貿易”呼聲的,竟然只有幾個跨國企業的總裁。而這些跨國企業和財團,在當下這場危機中,威望、信譽和影響都大不如前了。
■等待美國重新引領世界走出蕭條,等于把中國的前途置于人手,既不現實,也很危險
隨著美國手中的錢袋越來越緊,其關注的重點將更多地放在國內,而其在國際舞臺上的身影也必將相應減少。需要指出的是,美國的“去全球化”趨勢,不是其主觀愿望所決定的,而很大程度上是客觀條件被迫使然。
美國的這種“去全球化”趨勢,之所以要引起中國的警覺,主要是因為中美間的現實實力和相互地位所決定的。這一輪源自美國的經濟危機,預示著美國一直倡導的金融和經濟發展模式,出現了致命的問題。恢復和重建,需要智慧,更需要時間,甚至還需要各種周邊因素的支持眷顧。在美國調整自身經濟模式的時候,中國也需要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態了。特別是中國以前那種“站在大樹下好乘涼”的搭車意識,恐怕該改變了。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于他人,等待美國重新引領世界走出蕭條。這等于把中國的前途置于人手,既不現實,也很危險。
在美國國內保護主義呼聲甚囂塵上之際,我們還單向依賴外貿出口,這等于是授人于柄,激化沖突。現在,中國不僅是世界的工廠,而且還握著世界上最大的錢匣子。中國巨額的外匯儲備,是改革開放30年來全國人民賺來、攢下的辛苦錢。華爾街信奉的哲學是,誰有最多的黃金,誰就有最多的發言權。中國現在最好的投資,不是一張大國俱樂部的入場券,而是一個至少能夠保證中國未來30年發展利益的國際經濟體系和秩序。當然,中國自身的發展現實,決定了我們現在還不可能承擔過多的國際責任;但是,當獨霸世界經濟格局半個多世紀的美國模式脫軌的時候,世界是否也需要和中國模式“接軌”了呢?
■美國“減政放權”,對中國周邊,特別是東亞、東北亞的不穩定地區可能增加不安定因素,需引起警惕
更值得中國警覺的是,美國的“去全球化”收縮,不僅限于經濟層面和國際義務層面,還包括軍事層面和國際關系層面。如果把華爾街的金融海嘯比作是一次心肌梗塞的話,那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軍事投入,就是兩處創口很深的出血口。
美國副總統拜登最近在慕尼黑的外交講話,雖是重申美國對盟國的責任承諾,但也透露出美國在外交領域重新整合資源的心態,為其下一步可能作出的戰略收縮打下伏筆。美國軍事和外交的國際觸角,遍布在世界主要的地緣政治斷裂帶上。為了保證現有的安全架構,在收縮的同時,美國必然會鼓勵、支持盟國有更大的發言權和活動空間。這種“減政放權”,對于中國周邊,特別是東亞、東北亞的幾個不穩定地區,都可能增加不安定因素,并需引起警惕的。
美國著名印裔政評家扎卡里亞在其新作《后美國世界》中頗為深刻地指出,美國在完成了把世界“全球化”的歷史重任后,忘記了把自己的視角和心態也“全球化”。中國俗語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一次崇尚“商品無國界”,“信息無國界”甚至“價值觀無國界”的美國人,想必會最先打起“美國優先”、“購買國貨”的“去全球化”大旗的。▲
(作者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克朗凱特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環球時報2009-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