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卦之思

佛　石

道通天地有形外

思入風云變態中

——宋·程顥

一場災難，引起了一個部落對天地生命的沉思。

也許是一場滔天洪水，一次天地裂變的大地震，或者是天地陰陽失調，沒節制的風雨雷電，無頭緒的旱魃日烤，當如此的災難把大地皮毛般撕扯粉碎的時候，脆弱的個體生命，在神秘強大的自然壓力下是怎樣的觳觫啊!于是，懵懵懂懂依附于大地的生民，便發出天問：生存還是死亡？抗爭還是沉淪？呼天還是鎮定？順天還是悖時？怨天還是內省？在天道與人道的磨合中，在生命之力的張揚中，在人類青春的躁進中，理性的光輝如日初升，亙古未有的大智慧，如電光石火般迸發了。

這當然是天地調息，災難消退，人們撫慰創傷，天地重奏清平樂時候的事了。

于是我們不妨把目光放到現在甘肅天水，地名叫三陽川的這塊地方，主舞臺就是川西隅的卦臺山，又叫畫卦臺。

這里是一片明凈的高原湖泊，是大慈大悲的天地悲喜交欣后遺下的一滴清淚。四周青山綿綿，影入湖中，宛若天開圖畫。氣候當然是濕潤的，有狼、蟲、虎、豹、鹿、羊、狗、馬遍山出沒，甚而可見犀牛、大象、巨蜥的身影亦在湖邊喘月長飲。這么好的生存環境，自然不能沒有人。于是在透光性好的臺地上，便可見炊煙在星星點點的村落中彌漫開來，和嵐氣交織在一塊，撐起幾分靜謐和安詳。夜來了，塘火亮了，(門具)寂的黑夜多了幾雙眼睛，閃閃爍爍，一看就覺著溫暖。火是人們的生存武器，它不僅可以驅趕野獸，而且還能吃上香噴噴的食物，僅此一點，便使人們在漫漫生存中長驅直入，克服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成為生物中的王者。

黑夜中的火，確實有助于人們的遐思。

但是，王者們總對剛剛遠去的災難心有余悸。曾幾何時，頭頂蒼天，腳踏大地，萬物之靈的他們，在天崩地裂中無依無助。人，并不能因為簡單的聚合而消除孤單，添加力量。并不遙遠的記憶告訴他們，還有一種更為強大，更為神秘的力量主宰著他們。于是由恐懼而好奇，由好奇而探索，由探索而生勇者心，由勇者心而啟大智慧。這項工作，便自然由他們的部落首領來擔當。不知不覺中，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里，便有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在湖之一隅的臺地上，或而目之炯炯觀天察地，或而神之渺渺思古撫今。這個王者之王，即是被后人稱之為三皇之首的伏羲氏。

這是一個天然的祭祀臺。千萬條山脈好像為著一個使命，在這里忽然打住，擁出一座雖不高大，但骨子里透著雄奇的小山。它昂然突兀，晝可雄視日出，夜則襟懷星月，不動聲色地吸納著天地靈氣。這方圣臺三面環水，又似一條氣貫長虹的大鯨，欲將湖水長飲后沖出群山萬壑。作為通天地、服萬民，兼有巫者和王中王身份的伏羲在這個臺上，按約定的時間，和遠道而來的氏族部落首領們一一見面，共同議事，然后帶領他們舉行盛大的祭天祭地儀式，祈求上蒼賜予神力，訴諸大地安保萬民，使這一域的生民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子孫綿綿，生生不息。

湖泊是洪水后的孑遺，但是，湖水的生命之源，更在于兩條河的投入和交匯。一條是發源于今寧夏西吉月亮山的葫蘆河，經靜寧、莊浪、秦安蜿蜒而來；一條是發源于今甘肅渭源鳥鼠山的渭河，自隴西、武山、甘谷排山直下，正與畫卦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撼不動，便抽身繞進了三陽川。這兩條河似乎有前生姻緣，在這片水域里一交合，湖泊里登時內容豐富起來，水面也不斷升高，當這盆水兜不住的時候，終于在名叫竇家峽的縫隙溢瀉而東。

這個臺在祭祀的時候才顯得有些熱鬧，平日里一般人是不能涉足的。它始終在莊嚴肅穆中靜靜地泊著，籠罩著一種神圣的光輝。

伏羲在這個臺上，就日日琢磨著湖面的變化。天陰了，天晴了，起風了，下雨了，萬物時序更換了。他是一位孤獨的王中王，更是一位解密天、地、人大道的實踐者和思想家。他的工作似乎有了一些進展，譬如在夜與晝的交替中，在朝陽啟明、日照中天、夕陽返射的高臺上，初步感受到了陰和陽的此消彼長，進而悟出了陰中含陽和陽中含陰的規律變化。當然這還不夠，有時在下雪天或雨后的泥地里，他會細心觀察鳥獸的足跡，為什么有的趾蹄成雙成對，而有的卻形單印奇呢？他不能放過任何一種觀察的機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得，他總能從觀察中悟出點什么，盡管說不清，道不明，但疊壓在心里，便覺得踏實。在此之前，他就發現了無處不在的風，風動氣生，萬物就有了生息的力量，如木、如草、如水、如火、如云、如霧、如蟲豸、如四時、如籽種、如雨雪，因此，他以“風”為姓，讓他的部落在風的思維中學會和自然相處。有時在湖邊漫思時，常常因撲通入水，被人們稱做長蟲的水蛇驚嚇回神，然而他又從那婉游的姿影和美不勝收的斑紋中得到意外的靈機。水面平靜之后，便有游魚三五成群戲過來，也許是為了爭食那些蜉蝣，它們在水中競相劃起了弧紋，而他又從湖里追尾的游魚中有了某種混元一氣的偉大發現。興奮之余，他覺得還應該讓部落的人們在吃膩野味的同時抓幾條魚換換口味。在水里，魚總比人狡猾，要抓住魚兒的確不易，于是他從蜘蛛結網的觀察中學會了做網罟的方法，教人們用網捕魚，這又是—個生活中的重大發明。

王中王的擔子是不輕的，他既要領導人們有飯吃，有衣穿，還要教人們聰明起來，靠自己的智慧掌握某種生存手段和規律。所以他安排好部落的生活諸事之后，仍在不失時機的耽于孤獨，沉冥于天地大道的探索與發現。

思之久而悟之深，悟之深而天地通，機會終于來了。某一日，一個雨后天朗氣清的時段里，他在臺上靜觀湖面的時候，驟覺得兩條河比平日里勁猛了許多，在湖心交匯處，如兩條巨蛇沖頸交尾，形成巨大的渦流。那葫蘆河從三陽川流過，帶黃土而來，水暖、性軟、稍渾；那渭河穿了陰山直下，攜了流沙而來，水寒、性硬、清冽。這一清一濁、一陰一陽、一寒一暖、一硬一軟的兩條河，在水域并不寬闊的圓盆中驟然激蕩相融，撼得四周的山也好像動蕩起來。他猛然想那天婉游的蛇和戲水的魚，靈機一動，按照湖面的動勢，隨手在臺上摹形擬象，畫出了一個陰陽交尾圖。這不正是自己風餐露宿、朝思暮想，所悟的自然交合的大道嗎？天地日月運行，男女夫妻合配，萬物四時消長，古往今來輪回，都不是這個道理嗎？

當他的激動還未平息下來的時候，霎時間風起云涌，天氣驟變，墨云翻滾，天地難分，元氣混一，一股無名的恐懼襲來。他的心如一葉孤舟，不知墜入了哪個時空的河流。漂啊漂啊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泊岸了，睜眼一看，身仍在這個臺上，漫天墨云在湖水中聚作一團，舒來卷去，似被一雙大手要提升上去。剎那間，云團與湖的切面間，一道剛陽無比的亮光刺入他的雙目。那亮光由線而面，由面而鋪滿整個湖面的時候，整個山川恢復了它的平靜。當我們的這位圣皇在臺上感受著如此陰陽變幻、驚心動魄的一幕時，他的靈智豁然開朗了，如不經意間吞下了一顆太陽。他輕松地一望，一輪紅日正對著他發出會心的微笑。

這時，他雖然胸羅萬象，但是，積壓太多的智慧用什么方式才能恰當地表達出來呢？當他不知不覺走到臺崖北邊，隔河望著對面三五跳擲的白鹿時，從來沒有像現在—樣感受到自然生靈的可愛。他的目光像鷹隼一般落到了對面的一個山洞，那山洞勾起了多年前美好而驚心的回憶。這正是他和女媧避洪水結成夫妻的洞房，而今已荊棘遍生，好久沒有去過了。但那熟悉且充滿誘惑的洞口，仍然依稀遙見。當他心生微瀾、思緒綿想的時候，那洞口的嵐氣愈來愈重，不一會，縹縹緲緲的似乎有條大蟒蛇從洞中逸出，還未看得仔細，在一道優美的弧光之后，又化出了四蹄，生出了馬頭，一匹從未見過的龍馬直楞楞向他飛來。那龍馬如合著音樂一般在峽中高低回翔，在陽光的照耀下，他發現背上有許多斑紋熠熠生輝。這太熟悉了，分明在什么地方見過這樣的圖紋，但一時實在想不起來。就這么想著的時候，那龍馬便如輕煙般消散了。這時，臺邊河中傳來窾坎鏜鞳的聲音，如鼓如鐘，清越悠揚，回蕩山間。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從那個如筍似柱、通身生著竅穴的分心石上傳出的。頓時，他恍然大悟，原來這龍馬所負的圖與分心石上的圖相映證，不正是他多年所思所悟想要的表現形跡嗎？于是，他快步返身，回到望湖悟道的原處，在陰陽交尾圖旁畫下了一個重重的——（太極）形，這是天地混沌，陰陽未開的表示。然后，依照陰陽之理，再根據他長年作為神巫占卜的經驗和對奇偶數的參悟，把象形的陰陽交尾圖平面化，抽象化，分別畫出了— —（陰）和——（陽），又由陰陽而演變出了（老陰）、(少陽)、(少陰)、(老陽)，進而由這四種形象推演出了(坤)、(艮)、(坎)、(巽)、(震)、(離)、(兌)、(乾)八種卦象。這就是后世《系辭上傳》中說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當然，這還不能滿足伏羲的想法。于是，他又結合湖山四周的山形水脈和長年對自然物象的觀測，給八卦定下了方位，即“乾南坤北、離東坎兩、震東北、巽西南、兌東南、艮西北。自震至乾為順，自巽至坤為逆”(宋邵康節語)。這就是后世所稱的伏羲“先天八卦圖”。

當這些工作完成的時候，夕陽即把它僅有的余輝灑滿這一方圣潔的臺地。湖面靜悄悄，青山意綿綿，天地長悠悠，便有一個偉大的身影，徐徐站立，張開強有力的雙臂舒展著，似要把整個河山抱住一般，定格成一幅美輪美奐的剪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