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衡
一
一塊純白的玉晶石上刻著一個熟悉的姓名:張靈甫。姓名左側是他的戎裝肖像。下方是他的生年與卒年:1903——1947。這塊純白玉晶石。擺放在上海市浦東新區最東端曹路鎮龔衛路388號——天逸靜園,玫瑰園二樓室內葬紀念區D20的第四層。
2008年金秋。玫瑰園總經理時泰明說,從上世紀他的生辰日子計算。張靈甫到今年剛過105歲;從去世的時間算,也已經有61年;“重要的是,他回來了。”
純白玉晶石上還刻著一首詩:當年有幸識夫君,沒世難忘恩愛情。四七硝煙傷永訣,凄凄往事怯重溫。下面是詩作者,也是這塊墓石立碑人的姓名:王玉齡。王玉齡是張靈甫的妻子。我問:老太太現在哪里?時總經理回答:“她先在臺灣,后到美國,又到長沙。2003年來到上海,與兒子和媳婦定居在同一所大廈里。”
我再問:老太太來滬便將她丈夫張靈甫靈葬在了這里?回答:是的。
張靈甫,名鐘麟,又名宗靈,字靈甫,陜西省長安人。王玉齡祖籍安徽省舒城。1928年6月出生于長沙市的書香世家,祖輩曾擔任過清朝的尚書和兩江提督。1945年他們結婚的時候,張已經42歲,而她還不到20歲。“只有3年。張就戰死。60多年來,她沒有再嫁,現在她也已經80歲了。”時泰明先生說,“如今戰爭煙云散去,那段歷史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了博物館和教科書,但仍然活著的,是愛情和忠誠。”
位于長江岸畔、毗鄰浦東殯儀館的玫瑰園,是集人文殯葬和景觀旅游功能為一體的現代陵園。主建筑外型呈橢圓狀西式建筑風格。高五層,建筑面積26000平方米,可容納室內葬骨灰格位80000多個,一期開發建成的玫瑰園占地100畝,總投資高達1,9億元人民幣。
據了解,這玫瑰園的投資者之一,是有著海外、臺灣老軍人與他們后代背景的美籍臺商劉冠初先生。我對這個海外、臺灣老軍人的解讀。就是上世紀1949年后去了臺灣和海外的國民黨軍隊高級將領們,現在他們都想著葉落歸根了,而張靈甫是他們中歸來的第一個。
二
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王玉齡經常回國。周恩來總理曾經單獨接見過她。
當初在玫瑰園的安放儀式上,王玉齡帶來一份“悼靈甫將軍”的書面文字,回憶了張靈甫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在抗日戰爭中的作戰經歷。張靈甫的右腿。在1939年3月南昌會戰中。被日軍機槍掃中,以致右膝蓋不能彎屈,后來有跛腿將軍之名。在著名的南京保衛戰中,他負傷堅持指揮。后被部下抬下戰場。王玉齡還特意寫到江西上高縣一戰,“那年(2001年),上高縣博物館館長鐘鼎先生還打來電話,我以將軍放大照相贈,并請鐘先生將有關上高縣之戰資料給我。”
在八年艱苦卓絕的抗戰中,隨國民黨74軍(1937年9月1日在浙江組建)的張靈甫(時任第51師305團團長),幾乎參加了所有正面戰場上的重大戰役,尤其是在德安、上高、常德三次戰役中表現最為突出,以其英勇頑強的戰斗意志,被譽為抗日鐵軍,連美軍顧問團都曾有過“中國只有74軍能打”的贊譽。
抗戰勝利后,74軍空運南京受降。次年3月。該軍改編為整編74師,全師32000人,下轄整編51旅、57旅、58旅,全副美式裝備,駐扎在孝陵衛鎮。師長張靈甫兼任南京警備司令,因此被稱為“御林軍”。
1947年5月13日晚上,孟良崮戰役爆發,張靈甫奉命參戰。16日下午,他所指揮的“王牌師”被殲,張本人及司令部人員集體戰敗陣亡。
王玉齡稱,“他的隨從參謀回京。帶給我遺書。”以“靈甫絕筆五月十六日孟良崮”字樣結尾的這份遺書,今日的玫瑰園存有它的復印件。張靈甫這樣寫道:十余萬軍隊“猛撲,今日戰況更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作為人子,在最危急的時刻,張靈甫想起自己的父親:“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切。”此時的張靈甫已經知道,王玉齡懷孕在身,故而他又寫道:“子望養育之。”遺書的最后一句是:“玉齡吾妻今永訣矣。”對于其陣亡的情景,各種資料述說不一。有“往山洞里打槍打手榴彈”一說,也有“自戕”一說。
孟良崮戰役后,陳毅元帥作了兩件事。一是用棺材厚葬張靈甫。二是寫了一首詩:
孟良崮上鬼神號,七十四師無地逃。
信號飛飛星亂眼,照明處處火如潮。
刀叢撲去爭山頂,血雨飄來濕戰袍。
喜見賊師精銳盡,我軍個個是英豪。
作為將軍中的詩人,詩人中的將軍,陳毅做出厚葬張靈甫決定,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的胸襟。
據記錄,當年華東野戰軍第6縱隊特務團將張的遺體埋葬在沂南縣董家莊。新華社曾經公開廣播,讓“張親屬到此善后”。然而,沒有人來。
唐詩人張籍有名句,“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如是情景可成為王玉齡的寫照。
歷史和現實終有相接相銜的一天。198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35周年大典的時候,王玉齡受邀在天安門城樓上參加慶典。
待歷史的硝煙飄散,到了1992年,在美國的王玉齡曾請山東人士尋找張的遺骨,據說是找到了,并要有關部門向王通報。許是大洋阻隔,許是緣由復雜,一切沒有后話。
在新的世紀,她終于將張靈甫的靈葬安放在浦東的玫瑰園。張靈葬用的骨灰盒,是玫瑰園為王玉齡準備好的。張與王唯一的遺腹子張道宇同來。浮沉商海多年,他在臺灣創辦了美菲企業有限公司和美隴企業有限公司,經營童裝,生意興隆。現在上海嘉定的華亭辦廠并安了家。
2003年12月底,王玉齡在玫瑰園舉行靈葬安放儀式。
曾任毛澤東俄語翻譯的師哲曾在回憶錄里寫道,張靈甫“在西安與我同窗,他的好字令我羨慕”。20歲時,張靈甫考取北京大學歷史系。一筆好字曾獲得書法大家于右任的夸獎:“后生可畏。”1924年投筆從戎。時至1927年3月,他成為黃埔軍校第四期步科學生。同學有林彪、劉志丹、袁國平、胡璉、李彌、文強、唐生明等,他們日后都在中國大地上風云際會,顯露身手。20年后的1947年,74師在孟良崮全軍覆沒。張靈甫從抗日名將到國共內戰敗將再到葉落歸根,折射出世事滄桑。
一位當年的老軍人寫下這樣的文字:同為炎黃子孫,就張靈甫抗日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是記得的:“我寫這篇小文,希望臺灣方面無論哪派當權。都不要忘記兩岸人民風雨同舟、共同抗擊外來侵略的光榮歷史,早日推動、完成祖國統一大業。”
骨灰盒里面裝的真是張靈甫的骨灰么?時泰明回答說,安放儀式上。我們見到張太太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骨灰盒。這個紅布包里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們不知道,按照規矩我們是不能再打開的。我說:那就讓它永遠是個謎吧。重要的是他回來了。并且將永遠安寧。
三
在玫瑰園一處草坪上,還立有一尊父子雕像。將軍輕撫颯爽少年,微微曲臂遙指遠方。那是根據國民黨另一位抗
日名將方先覺和他兒子的形象塑造的。
方先覺,字子珊,1903年出生于江蘇省蕭縣(今安徽省宿縣)欄桿,黃埔三期學員。國民黨第10軍軍長。銅像中的少年,就是方先覺的兒子方慶中,也是玫瑰園的投資者之一。
說起來,方先覺與張靈甫是姻親,張靈甫的兒子娶了方先覺的女兒為妻。方先覺與夫人周蘊華的靈葬安放儀式,是2004年清明時在玫瑰園舉行的。
玫瑰園主樓的大廳里,擺著一架自動鋼琴。這架琴可以按照客人要求,彈奏出指定的樂曲。
方慶中回臺灣過春節前送我兩本書,一本是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落日孤城》,封面上有兩行大字:中日衡陽會戰紀實,抗戰時期國民黨正面戰場揭秘。還有一本是臺灣出版的《子珊行述——方先覺將軍哀榮錄》。
方先生所穿的外衣上,佩戴著一枚毛澤東的像章。讀完《落日孤城》,我終于明白了他佩戴像章的含義。書中寫道:1944年8月12日,即衡陽陷落后的第四天。毛澤東在延安為《解放日報》上所撰社論,首先稱贊道:“守衡陽的戰士們是英勇的。”然后,他又確切地指出了衡陽失守的癥結之所在:“他們的努力沒有人去支援。”毛澤東特別批評了國民黨軍統帥部。
方家后人佩戴毛澤東像章,也許有感于毛澤東的痛徹之言。道破了衡陽守軍在堅持了47天之后“棄城被劫”的根由吧?
翻開塵封的歷史,總有一段難以忘卻的記憶。
八年抗戰,有多少英雄兒女化作了飛煙,又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留給了歲月。
歷史需要回憶。1944年初,日軍制定太平洋戰爭重要組成部分的“一號作戰計劃”,即動用51萬部隊、10萬軍馬、1500門大炮、800輛坦克,并有海空配合,撞擊、打開中國大西南的大門。這是日軍侵華后在中國戰場規模最大的一次進攻。當年的5月27日至6月18日,日軍完成對中國軍隊的“清掃”。并攻占長沙。
日軍攻占長沙的時間,實戰僅為1天多一點。大西南第一重門戶由此豁然洞開。第二重門戶,也是大西南的最后一道門戶,衡陽城暴露在日軍滴血的刺刀刀鋒前面。
衡陽守軍為國民黨的第10軍。軍長為方先覺。衡陽如同一只巨大的塞子,塞住了狂涌而至的侵華日軍。《落日孤城》中這樣描繪方先覺中將:1944年5月29日下午3時,駐衡陽的第10軍司令部作戰室隔壁有一房,房內空無一物,沒有聲息,軍長方先覺叉腿立于房中,雙手反背,久久地仰頭凝視著房頂。此房新刷,房頂四壁,一白如雪,方軍長午飯過后,即進此房,這般站立了3個小時。方先覺自當團長起,每次大戰前夕,均布置這么一房,或在其中兩三天不出。或是某個階段天天在房中三五小時,一旦出來,大叫喝酒,則是決心已定,籌劃已畢。
蔣介石對第10軍的軍事要求是:堅守衡陽10天至兩周,以阻滯、吸引、消耗日軍,配合外圍部隊,力爭將日軍擊潰或消滅在衡陽一帶。方先覺的回答是:“我一定忠于職守,人在城在。人亡城失。”
6月22日,日軍飛機首度飛臨衡陽上空,對衡陽市狂轟濫炸,市區大火。當晚8時。日軍抵達衡陽城外30里處,翌日拂曉日軍發起強渡進攻。書中寫到方先覺將軍曾在陣前,“雙臂大張,高聲吟誦: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說:我們不出衡陽,是國家之所托。民族之所望。第10軍之所愿,項羽敗垓下,我們要努力奮戰,爭如漢王威加海內兮歸故鄉。”誰也沒有想到,原本的“堅持10天至兩周”即可,后來第10軍一直戰至8月8日,頑強抵抗了47天。
1944年8月5日,日軍對守軍進行搏命式攻擊,而國民黨的幾十萬援軍就是到不了位置。方先覺在指揮會議上“放聲大哭”。戰至8日清晨,方先覺對身邊的人說:你們已陪我盡到最大責任,你們各自想辦法尋生路去吧。我就死在這里了。說罷掏槍,而槍已被身旁人取走,方先覺向衛士要槍,衛士不給。在彈盡糧絕、外援無望之時,日落時分日軍占領衡陽全城,臺灣出版的書中說,方先覺被日軍“劫持”。3個月后的11月18日夜晚,他逃出囚禁之地,12月7日回到自己的空軍基地。當月14日,蔣介石在重慶云岫樓接見方先覺,賜酒宴,蔣緯國作陪。
重慶《大公報》發表社論《向方先覺軍長歡呼》,數十家媒體共同呼應。方先覺妻子周蘊華,在重新見到丈夫之后說:對得起良心也就是了,我們該回家了。
衡陽保衛戰是中國抗戰史上的一次極其重要的戰役,衡陽守軍和衡陽人民用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極其悲壯、慘烈的戰歌,贏得了中外人士的高度贊譽。毛澤東為延安《解放日報》所寫的社論高度評價“堅守衡陽的守軍是英勇的,衡陽人民付出了重大犧牲”。《大公報》以《感謝衡陽守軍》、《衡陽戰績永存》為題連續發表社論,贊揚衡陽保衛戰。國民黨政府也因此授予古城衡陽“抗戰勝利紀念城”的稱號。
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國民政府派員去到衡陽。“搜尋我陣亡將士遺骸”。這位大員在后來寫道:“那一段搜尋忠魂的日子。我們差不多每天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工作。這古戰場并不古,不過在一年半以前,這些古人,都還是我們生龍活虎的戰斗伙伴。如今,荒草沒徑,銹損的槍支、彈殼、炮彈皮炸彈片,遍地皆是,慘白色的骸骨東一堆西一堆,草長得最高最茂的地方,必然是骸骨最多的地方。”“我們把挖出來的忠骸,抬到池塘邊洗凈,遍灑香水。……我們60余人辛苦工作4個多月,共得忠骸三千余具,已經是夠多的了,據此推測官兵死亡在6000人以上。應該是很正確的。”在以后的戰報中,統計數字是“傷亡15000人。陣亡6000人”。
書中寫道:“我們面對這座高約丈余的用忠骸堆成的山岳,直覺其巍峨神圣,壯麗無比!弟兄們,你們安息吧。你們沒有白死,日本已經投降,國家已因你們之死而得救!”“我們合力豎起一塊巨大的石碑,題日:陸軍第十軍衡陽保衛戰陣亡將士之墓。”
1983年4月14日,方先覺以80高齡在臺灣去世。20年后的2003年,周蘊華女士在上海市盧灣區瑞金路197號——瑞金醫院去世。時年92歲。周女士是上海人,方慶中決定將母親安葬在她的家鄉。因父親已葬在臺北,不宜起靈,故這次以“衣冠冢”的形式。實現父母合葬的愿望,地點就在浦東的玫瑰園。方慶中對我說:母親是個典型的“上海小姐”,在家里一直是講上海話的,所以我聽上海話“沒問題”。我說,晚年她回到上海。當然是講上海話的。
方先生笑日:母親在臺灣也是講上海話的。
四
烽煙散盡,塵埃落定。對于臺灣開禁準許當年赴臺的老兵及親屬返回大陸的日子,方慶中記得非常清楚。那是蔣經國在去世前幾個月,他忍受病魔的折騰,終于打開了保守、仇恨壘筑的禁錮,順應了民心,順應了民主、開放的潮流,向歷史做出了交待。
都是中國人,來往理當自由。
勝利的光榮屬于所有為之付出過血汗的人們,在抗日這場關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決戰中,既有八路軍的平型關大捷、百團大戰,也有國民黨軍隊的淞滬會戰、臺兒莊大捷、衡陽保衛戰等諸多戰事。僅就淞滬會戰而言,這是中國正面戰場的會戰中,最為劇烈的戰役。國民黨軍的精銳部隊的主力,幾乎悉數都投入淞滬戰場。“一寸山河一寸血”,在近90天的焦土作戰中,中國先后投入了78個師、7個獨立旅、上海保安總團兩個團、警察總隊、江蘇保安總團4個團、稅警總隊6個團、軍官學校教導總隊兩個團與獨立炮兵團,還有空軍的第二至第九大隊等8個大隊和1個暫編大隊,合計兵力在75萬人以上,幾乎調動了當時全國總兵力的1/3,傷亡官兵333500余人。
戰死沙場的佟麟閣、趙登禹、郝夢齡、高志航、王銘章、張自忠、戴安瀾等一大批國民黨軍隊的將士,同樣是為抵御外侮、維護民族尊嚴而為民族為國家捐軀的英烈。
胡錦濤總書記在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的講話中說:“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隊,分別擔負著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的作戰任務,形成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略態勢。”
歷史走到了今天,經歷那段歷史的人日漸故去,國共兩黨勢不兩立的斗爭硝煙,也已經消散得越來越遠。2005年,王玉齡又獲邀參加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慶祝大會,受到了胡錦濤主席的接見,她還向全體與會人員發表了名為尊重歷史,走向未來的講話。
如今,浦東的玫瑰園內,舊時像,新天地,海外、臺灣的老軍人們在思念著大陸故土,魂兮歸來是他們必然的心情,這也是他們后代必經的路途。方慶中說:“無論他們曾效力什么政權,畢竟都是中國人。”
責編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