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宏
四川詩人流沙河是第一個把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的詩歌介紹給內地讀者的人。余光中一直說,如果沒有流沙河的推薦,他不可能在祖國大陸有這么多的讀者。流沙河非常推崇余光中的詩歌,1981年初秋,當他在從成都到上海的列車上第一次讀到余光中的詩作時,就發出了當年孔子見老聃時“吾始見真龍”的感慨。回川后,作為《星星》詩刊主編的流沙河開始在刊物上登載并介紹余光中的詩歌,并加以評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兩位詩人素未謀面,僅憑作品就相見恨晚,確實是一段詩壇佳話。從此,余光中先生的詩歌在大陸漸漸傳播開來,特別是他的那首《鄉愁》,在華人世界中影響深遠,連溫家寶總理都曾說:“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之深愁!”
抗戰期間,余光中先生曾在四川省江北縣的悅來場讀了五年中學,晚上在窗前做作業,窗外有蟋蟀伴唱。后來,他到了臺灣。1982年6月17日,他在給流沙河的信中談到這件事,說:“當我懷念大陸的河山,我的心目中有江南,有閩南,也有無窮的四川。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四川鄉下聽到的那一只?!庇谑?,流沙河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蟋蟀的鳴叫聲中,我們感受到了兩位詩人那無盡的鄉愁。蟋蟀聲的鄉愁回蕩在博大的中華文化里,縈繞在歷史的天空中,喚起了中國人的民族記憶。
流沙河曾對博大精深、曠達慧明、行文詭譎的《莊子》有濃厚的興趣,他曾千方百計搜集從民國初年到現代的8種海內外《莊子》譯本,日夜細讀,苦心鉆研,窮究其理,入得其中,沉浸其間,后著有《莊子現代版》。所以,流沙河在《就是那一只蟋蟀》的一開頭,就化用了《莊子·逍遙游》一文中“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浪漫寫法。第一個詩節中,詩人以對話的方式起筆,展開豐富的想象,以極度浪漫的筆法勾畫出一個畫面:一只草叢中的蟋蟀“鋼翅響拍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飛到臺北去了,恰好落在臺北詩人Y先生的院子里,夜夜唱歌。這一畫面不僅回應了余光中的詩《蟋蟀吟》中“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嗎”一句,而且想象非常巧妙,賦予蟋蟀以非凡之力,用“鋼翅拍響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以“鋼”和“金”相呼應,顯示一種力量,同時也寫出了中國的廣大。而用“悄悄”則暗示了不同尋常的背景,用“降落”系大詞小用,以表夸張,旨在表現蟋蟀并非細小之物,因為由它所喚起的,是一種極其神圣的感情。表明從古到今,我們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共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使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中國人有著相同的情感,盡管這種情感是沉重的憂思離別。這種寫法,在時空上更具有突破性,有強烈的宇宙感、歷史感、人生感。
第二個詩節起筆,詩人就讓這只蟋蟀作向導,把我們的視線引入悠遠的中國古代文化。詩人引用了不少古代詩詞,從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到新的詩體——發展極盛時期的宋詞,表明了詠蟋蟀的歷史淵源,從而說明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文化給每一個中國人心靈上打下了足以引起共鳴的深深的烙印。這一詩節引用了如下幾首古詩詞。
《詩經·豳風》:“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詩經·唐風》:“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p>
《古詩十九首》:“明月皎皎光,促織鳴江壁?!?/p>
《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p>
《齊天樂·蟋蟀》:“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
這幾首詩詞都吟詠了蟋蟀。詩人勾畫的作為文學形象的蟋蟀,吟唱在中國文學典籍中,從春秋戰國唱到唐宋元明,唱出了中國文化的悠遠厚重。
第三個詩節,在蟋蟀跳動的身影中,作者刻畫了歷史中國的滄??嚯y。在蟋蟀的鳴叫聲中,改朝換代,揭竿而起,外敵入侵,內亂仍頻,金戈四起,鐵馬冰河,急如星火的驛使,狼煙滾滾的烽臺,潰散的傷兵,流浪的孤客,滿目瘡痍的河山,流離失所的百姓……一部中國歷史,就是一部血與火交融的戰爭史。在這里,小小的蟋蟀是歷史的承載,是歷史的見證者。
第四個詩節則非常優美感人,以兩位詩人共同回憶的方式,截取一個個非常典型的富有濃郁鄉村生活氣息的畫面(如吃月餅、觀殘荷、堆草垛等),借以表現天真爛漫的童年生活的美好。童年,常常與故園聯系在一起,在背起行囊之前,月餅、桂花、石榴果是故鄉特有的產物,那翻飛的黃葉,僅剩的殘荷,抑或是打在殘荷上的雨聲,都帶著故園獨有的情味,特別是在薄暮時分,田間回響著媽媽的呼喚,“喚我們回去加衣裳”。這些事物,盡管在字面上找不到明確的邏輯關系,卻有詩人情感的熱淚和想象的蹤跡貫穿其中,由內在情感把這些片斷的形象聯結成一個整體。然而,這些童年的片斷,這蒙太奇式的畫面疊加,為何偏偏在中年的記憶中汩汩涌出呢?原來,竟也是因為那一只蟋蟀。蟋蟀經過詩人內在情感的分解和改造,超越了其原有的客觀實在性,轉化成了詩人情感的寄托者和喚起者。誠然,生活展現給每一個人的是一幅幅不同的畫面,但對生養你我的家園的眷念,對偉大慈祥的母親的依戀,卻是共通的。
第五個詩節,詩人在鋪寫鄉愁的畫面中含有通感的成分,即用視覺(露珠、螢火)表聽覺(音響、啼叫),顯得更深沉、雋永:“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螢火/變成鳥/是鷓鴣/啼叫在鄉愁者的心窩”,蟋蟀已不再受時間、空間、政治等的限制,它能溝通古今、兩岸中國人共有的情感。這一詩節引用了如下幾首詩詞。
歐陽修《祭石曼卿文》:“風凄露下,走磷飛螢?!?/p>
庾信《擬詠懷(十八)》:“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詩人借這些景物抒發鄉愁,與這些古代詩文所表達的以“愁”為基調的感情是一致的,所以詩人說“比最單調的樂曲更單調,比最諧和的音響更諧和”。它的“單調”是因為亙古不變,它的“諧和”是因為融合共通。
于是,水到渠成,在詩歌結尾,在層層鋪設的感情階梯上,詩歌上升到一個理性的高度:“你該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會猜到你在想些什么/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心態、審美趣味。這是人們內心深處極其敏感的一根弦,撥動它就很自然地激起了一片濃濃的情愫:對民族對故土的依戀。勿需再說,用心感悟就能體會彼此的心聲,因為中國人有著共同的文化傳統,共同的思維方式,共同的精神家園。
在這首詩中,詩人從文化積淀的角度,縱觀了蟋蟀這一情感載體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獨特存在。“蟋蟀”作為“意象原形”包含了豐富的民族文化內容。蟋蟀雖為自然之物,但經詩人吟詠,已成為具有象征意味的藝術符號,“蟋蟀”經久不息的“歌聲”,從遙遠的古代唱到今天,代表著鄉音、鄉情與鄉愁,反映了中國人的民族感情。它植根于幾千年華夏文明的活土之中,是故土之情、故人之情的載體。從中我們也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中華民族滄桑的歷史、廣闊的河山、偉大的母愛以及隔不斷的統一情。
這首詩以反復詠嘆的手法和蒙太奇式的畫面疊加方式,將古典詩詞化寫在現代詩歌語言中,具有歷史的縱深感與現實的空間感,古典的韻味與民歌的情調雜糅,深邃的哲理韻味和率直的情感抒發相融和。娓娓道來的情感抒發,文白間雜的語言結構,古樸素凈卻時見諧趣,雅似處子,而一旦長吁卻又沉郁……令人動容。流沙河的這首詩,在整個詩壇顯得特立獨出,與余光中先生吟唱的文化鄉愁交融在一起,成為喚起我們民族記憶的經典之作。
[作者通聯:武漢市鋼都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