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偉 張 銳
余秋雨有一次跟自己所帶的研究生提及“風流”二字時說,唯有“魏晉風度晚唐詩”當得起“風流”二字。到了晚唐,唐朝已經日薄西山氣數將盡。在這個詩的朝代即將退出歷史舞臺之時,因“小李杜”的出現,使得唐詩留下了最后一抹耀眼的余暉,“小李杜”對于晚唐詩壇的不可或缺,正如李白杜甫之于盛唐的重要。
杜牧的文筆我們不容懷疑,縱使其文字精警、文采斐然,如一曲《阿房宮賦》錯彩鏤金,絢爛至極,但他到底是書生意氣、紙上談“兵”,最終仕途坎坷:他26歲中進士,十年幕府沉淪,到了不惑之年,才做了一任州官,之后心灰意冷,在青樓里聊遣悠悠歲月,也就有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感慨。
《寄揚州韓綽判官》(判官——節度使屬下幕僚,相當于后代師爺一類的人物),題目大意就是,寄給我親愛的老朋友揚州韓綽師爺的一首詩。杜牧在揚州呆了近8年時間,也做幕僚。韓綽是他的同僚,杜牧還曾寫過《哭韓綽》,可見兩人友情甚篤。此時杜牧在不在揚州?不在。在千里之外,寫詩代信。何以見得?“青山隱隱水迢迢。”迢迢,指山遙水遠,距離遙遠。歐陽修《踏莎行》,“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李商隱“相思迢遞隔重城”,似乎也在說,相思深遠。江南有山有水,山清水秀,綽約多姿。山遙水長,卻仍寫著信,關系自然非同一般。
“秋盡江南草未凋”,此時雖已深秋,江南草木并未凋零,風光依舊旖旎,而不在江南的杜牧,自然是不堪所處環境晚秋的蕭條冷落,草木早已凋落。于是,杜牧遙望江南,兩相對照,格外眷戀著江南的青山綠水,越發懷念遠在熱鬧繁華之鄉的故人了。
唐代的揚州怎樣繁華呢?隋朝京杭大運河的開通使得揚州交通便利,富豪、鹽商云集于此。過去文人騷客的愿望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此后,揚州也就有“銷金窟”之稱,人們花錢如流水。杜牧在這里有過一段風流歲月,自然念念不忘。
杜牧之前就有許多文人詩詞以多角度、多畫面書寫江南,比如“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白居易的《憶江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的《憶揚州》)“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皇甫嵩的《夢江南》)……
白居易念念不忘的,是白天的江南;皇甫嵩念念不忘的是江南雨夜,顯得凄苦了些;而杜牧懷念江南,應該是月夜,此時最好。青山隱隱綽綽,月光如水,隱隱迢迢;二十四橋,神仙眷侶,情深意篤,吹笙弄簫。雖是艷情之事,卻一點也不輕薄,似乎微微流露出當年“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感喟。
“二十四橋明月夜”,二十四橋,姑且相信這傳說是二十四美人橋的。相傳唐代有人在一個月光如水、清風徐徐的夜晚,見到24個風姿綽約的仙女,身披羽紗,酥手托簫,粉腮微鼓,輕啟紅唇,舒緩柔美的音律,便從24支簫管中緩緩地流淌出來……
把傳說二十四橋的傳說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給人以一種錯覺:月華如練,恍然覺得仙人披著銀輝,宛若潔白光潤的玉人,在月橋上鼓瑟吹簫,嗚咽悠揚的簫聲,飄散在已涼未寒的江南秋夜,回蕩在青山綠水之間。
“玉人何處教吹簫”,玉人,可理解為美麗靚白的姑娘,也可形容風流俊美的才郎。比如《世說新語·容止》:“何平叔(即何晏)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但啖,大汁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何晏,美姿儀,面如傅粉,大夏天吃熱面條,面色如故,白里透紅,真白,無需什么歐萊雅。
中唐的元稹在《鶯鶯傳》中更直接用“玉人”借代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那晚唐杜牧之為什么就不能用“玉人”來調笑韓綽呢?何況還有一個“教”字。而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總不至于杜牧風流倜儻,而韓綽木訥少言,老老實實,見到女子就像體溫計一樣溫度慢升吧。他也應是一風流俊雅的才郎。
詩中問候朋友近況方式有多種,比如:
你在他鄉還好嗎,要多吃飯。《古詩十九首》里就有:“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不要虧待自己,多吃點)
詩的口吻,是調笑。什么關系的人才可以調笑?他們倆,應該是友情甚篤。重溫友誼,也使人依約想象出,這對好友曾經一起在二十四橋“明月夜,教吹簫”。
至此,優美的境界已經不再是朋友調笑的本意,喚起的聯想不再是風流才子的放浪生活,對于一個感性的詩人,在致命誘惑的秋季,喚起的是對江南的無限向往、一往情深。
他鄉草木凋零,江南的秋天尚且如此令人神往,那江南明媚的春天呢?而此地草木凋零,窮山惡水,嘔啞噪雜……想到這里杜牧一聲嘆息——唉,還是把詩先寄出去吧。
[作者通聯:何偉,江蘇揚州市新華中學語文組;張銳,江蘇鹽城市明達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