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奴

張蘭英

齊家府地，秋菊滿庭。落葉金黃灑落方磚小徑，爬山虎的葉子流丹射焰般熱鬧地紅著。 一個俏麗的女子瞇起眼睛看花架上飛瀉而下的菊花，點點黃色雛菊如群星燦爛點綴在流淌的綠瀑上，小而繁盛，那嬌弱透明的花瓣在風中微微而動。她摘下一朵戴向發際，聽得身后大喝：不許摘花！驚得她回頭一瞥，清亮的眸子中映出了臉紅脖子粗的花匠，忙轉身飛奔而去,小雛菊也應聲而落。花匠望著女子遠去的背影自語：可惜是個啞巴。

這個美麗的女子因為不會說話做著齊府里最繁重的活，受著下人的氣。同是下人的珠兒就不平：一朵花值得這樣大喊大叫的？珠兒頭上插一朵碩大的紫色多瓣菊，摘下給啞女，啞女搖頭打手勢，表示她只喜歡黃色小菊花。珠兒笑：你死心眼，啞女也笑，左邊的笑渦比右邊深。

珠兒是她的好朋友，自小被賣入齊府，一起長大，啞女與她情同手足。家人形象已模糊，倒是主人的馬和狗與之親密無間，她常幫馬夫刷馬背，馬用長長的臉蹭她的臉。她給狗梳理皮毛，狗舔她的手背，都不會說話，卻心領神會，靈犀自通。啞女就感到很快樂。

那狗體型高大，全身皆黑，惟四蹄雪白，奔如蹋雪，虎虎生威，神情高傲。那馬全身黑毛油亮如緞，鬃毛如鋼針根根入肉，挺拔的脖子似蛟龍出海，飛馳如箭，尾巴就被風拉成一條直線。主人著黑色的披風在馬背上飛揚，啞女心里仰慕著主人，如同敬著一個神明，她常想：主人是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主人不是凡人，該是二郎真君下界吧。如果她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她一定要嫁這樣一個男人。如果她是個不啞的女子，她會去愛這個男人，但她只是個不會說話的仆人，如地上的螞蟻仰慕著天上的月亮。只希望在主人經過的時候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主人卻不是神人，喝多了酒照樣翻身下馬，跌得不省人事。幸虧黑狗回來報信，叼著花匠的衣服往外拉，花匠嚇得大叫，正好啞女經過立即明白了，忙拉著花匠一起跑，直到找到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主人。

主人昏迷不醒，醫生進進出出如熱鍋上的螞蟻，啞女感到她的天塌了。

秋月如鉤已西斜，蟲鳴依然亂耳。清冷的光輝簡單勾勒出一個女子窈窕的剪影。是啞女擎燭焚香于涼亭一側，她對上蒼許下心愿：愿以己命換主人之命，愿損己壽增主人之壽……三柱香未盡，有人站于身后，是珠兒。珠兒說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該來上香，著了火可說不清，啞女便伏到珠兒肩上哭了。

直到天色發白，主人終于醒來了。主人康復極快，啞女對上蒼感恩不盡，覺得神明對她照顧有加。

齊府大慶，一個家仆喝多了酒，失火燒了涼亭。

主人大怒，那仆人說啞女愛燒香引鬼，燒亭子的一定是她。主人問燒香何故,啞女無言，如待宰羔羊。

珠兒挺身而出說不是她，啞女燒香不假，但不是失火這天。主人說你們果然私自弄火，有違家規。正好要獎賞花匠的救命之恩，就讓花匠在兩個人中選一個做老婆。花匠選中了啞女，啞女實在生得漂亮，更何況他看珠兒時，珠兒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突然想娶個啞巴很不錯，不會吵嘴，所以他一下子決定了終身大事。

主人面露喜色，齊府要有喜事了。打量著剛被選中的新人，突然發現多年前買回的這個啞孩子已成為一個絕色的女子：長眉秀目，面若桃花，眼波清澈如水，一個如花瓣初開的女子，正定定地望著自己。不覺心軟說，我會給你一份好嫁妝。啞女仍直直地看著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且如此大膽地直視他，在他宣布她成為別人媳婦的時候。

啞女終究沒和花匠成親，因為她第二天投了井。

那天，她濕漉漉被打撈上來，馬在槽里使勁刨地，狗嗚咽著舔她的臉，珠兒哭得死去活來喊冤不止，說你不該愛主人，不該去給他祈禱。

主人說她是啞巴，你怎能知道她是為了我燒香祈禱。

珠兒憤憤不平地說，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她明年墳頭會開黃色小花，因為我是她的朋友。

齊老爺愈發覺得這丫頭因傷心而胡言亂語，便不計較，在自家地里葬了啞女。珠兒心中稍平，朋友總算沒入了花匠家的祖墳。

第二年秋，珠兒去友人墳墓祭奠，見墓上一層黃色小野菊，名叫苦菜花，花朵小而繁盛，覆蓋了小小的孤墳。黃黃的小花一個接著一個不留一點空隙，竟見不到一點黃土，在風中微微而動，似在訴說著一個凄涼的故事。

珠兒感動得淚流滿面，有友如此，可算人生一幸，她想起了與齊老爺說的氣話，誰料想真的是一地黃花，珠兒說，你等著，我去叫他來看看。

珠兒一天也沒等到齊老爺，他又騎馬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