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光
意大利, 佛羅倫薩。唐人街, 一座皮革加工廠。
我通過老鄉介紹,已經在這個廠里上班一星期了。出國前,早就做好打苦工的心理準備,可才堅持了一星期,就累得不行,上班時直犯困。
“你呀,還是笨得像頭豬,怎么到現在還不會?”又聽到組長的呵斥聲,但我還是無意識地往右角落那個地方看。其實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位微禿了頭發的中年男子惹得組長生氣,也知道他一邊笨手笨腳地在車床邊縫盤,一邊偷偷地抺著眼淚。
整個車間里上班的都是中國人,平時聽的、講的還大多是普通話。在唐人街,有時甚至忘記自己是在哪里。組長查班完,走了。我拎了瓶礦泉水,朝正抺眼淚的他走過去。
“說我笨,還說我是豬!真是的,好歹我曾經管了三十幾萬的人口。”一邊又是抺著眼淚,一邊喃喃自語。他接過我遞著的水,擰開蓋子,很小心地咪一口,“小兄弟,謝謝你。”
我對他說:“別急,我來教你。首先,你的手應該這樣,腳要這樣,姿勢對了,剩下的就是熟練的問題。”我耐心地指導,并給他做示范。他很不好意思對我說:“這些要領我都懂,可我還是不行。”
我回到了自己的車臺。旁邊的阿利“嚓嚓”地指使著車臺,一邊悄悄地對我說:“聽說他在國內還是一個縣公安局長。上邊要查他的經濟問題,他就攜著情婦和一大筆公款逃到這里。后來,情婦卷走所有的贓款又偷偷地離開了他。身無分文的他只得四處尋找工作,最后才勉強在這里上班。你看,一個只會當公安局長的他,其他的還會做些什么呢?”到現在我才知道大家都叫他阿達
我叫他達哥,他聽了很高興,笨手笨腳都會停下來,而后,又是一陣嘆息,車床又磕磕碰碰地“嚓嚓”響了起來。
有時趁喝水休息一會兒,達哥問我:“你說咋回事?小時候我也是窮孩子出身,可現在,咋啥東西都學不會?”
這時我會實話實說:“養尊處優唄。就像一根老藤,靠著一棵大樹往上長,哪天樹倒了,藤也就不倒了嗎。”
一轉眼中秋到了。老板也是中國人,這天他按傳統習慣,放了一天假,并額外地發給每個工人50歐元。
我和達哥很高興地走上街頭。到現在我才驚奇地發現,每走幾步遠,就有一個公園,設施齊全,環境優美,干凈,還不收門票。達哥領我到一個僻靜的公園角落邊坐下,對我笑了笑:“要看中秋月亮,得不要燈光干擾才好看。”
皎潔的月光如籠著一莞羞意的少女,月光的清暉早被霓虹燈光溶化了,灑在身邊的一縷縷應是最純真的了。我手枕著頭,躺在草地上,遙遙地對著月空。
達哥手指著月亮:“看到了嗎?是中國的月亮圓,還是意大利的圓?”
我的腦海立時閃現出家鄉的月亮,那上面有嫦娥,有月兔,更主要的是月亮下面有我的家,我的家人,于是家鄉的月亮在慢慢的變大,變圓。
我脫口而出:“當然我們的月亮要大,要圓。”
達哥沉思了好一會兒,說:“是啊,是我們的月亮還要飽滿些,要圓些。”之后,好像又自言自語:“我對不起他們。”
氣氛有些傷感,達哥發覺不對,又換了個輕松的話題:“你猜猜,意大利什么東西最好?”
古色古香的古建筑,隨處可見的公園,穿著比基尼上街的異國性感女郎,我想起了歷史,想起了中世紀:“是藝術。佛羅倫薩是歐洲中世紀文藝復興的主陣地,你看公園精美的雕塑,街道兩旁數不清的古跡。”
達哥說:“不是最好的。”
我想了想,又說:“意大利美食,全世界聞名,是吧?出了名的有沙拉,比薩餅,意大利烤雞。”
達哥搖搖頭:“還不是最好,美食只是有錢人的游戲。”
他看我一臉的茫然,湊過身子,對我說:“小兄弟,告訴你吧,意大利最好的東西是監獄。”
這下我更迷惑,關人、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怎么會是最好的呢?
達哥向我解釋:“我干過公安,算是同行的吧?監獄的情況我都了解過了。犯人被帶進監獄之前,獄警都要先給他稱體重。等快到刑滿釋放了,獄警還是要再給他稱體重,如果比入監前重了,他們會很開心;輕了,獄警們很苦惱,出獄前盡量給犯人開小灶,讓他吃好,玩好,直至把體重恢復到原先水平。你看,這就是以人為本嘛。跟我們國內不同,在這里,犯人們不用干活,每個月政府還會發給每人日用品開支200歐元。200歐元是個什么概念?等于我們國內一個高級職稱的干部一個月的工資。”
達哥的娓娓述說,漸漸消除了我對家鄉的懷念,我轉過頭,發現達哥的眼角噙著一滴淚水,在月光下,像一顆露珠,欲滴未滴。
中秋過后第三天,組長急匆匆地走進車間:“出事了,出事了,阿達出事了。”
組長看我們都停下活,接著說:“昨晚阿達攔了部出租車,上車后,用棍子把司機敲暈了,卻不搶錢,但把車子開到路溝里,撞壞了。”
我是拿了綠卡后第三年才回了趟祖國。要回國了,我想起了達哥,就跑到監獄里去探望他。
達哥的頭發更稀疏了,他看到我來,非常的高興,而后又低下頭,不自然地搓著雙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沒辦法,我什么事情都不會做,這種年紀了,又禁不起吃苦,才出此下策。”
我哽咽著:“達哥,我要回家了,你要多保重。”
“還好,這監獄還真不錯。”達哥安慰我,“我沒什么東西可捎回去,這三千歐元是我每月省下來的,你想辦法送到我妻子那兒,我女兒今年應該上大學了,留給她,算是對她的一種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