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那是條溝,不是河。我對家的懷念,經常就是從這條溝開始的。
不止一次,我孤獨地走在溝坡的小路上。陽光被云彩切割成碎塊,和盤旋在上空的鷹一樣,猛地跌落在溝坡上,將曲曲折折的小路打得坑坑洼洼,試圖阻止我回家的腳步。溝口晃動著媽媽的影子,我揮著手大聲喊叫“媽媽”,媽媽一把抓住了我,輕聲說:“回來吧,娃娃。”我從夢中醒來,仍覺得手上有媽媽的汗漬。
我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這條溝。多年以后,我站在村莊對面的山頂之上,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它時,才發現,這條溝像偌大的十字架,搭在上下幾個村子里,將村莊劃成幾份,將我隔在村莊之外。然而,熟悉了溝,就會明白,它打碎了大地上的所有村莊,卻又連著每一個村莊,順著溝行走,就會很容易地到達另一個村子。記得小的時候,總會有行色匆匆的人問路,這時節,村子里的人揮著手說:“你順著這條溝往下走,第三個村莊就是的。”但問路的人并不從溝里走過。我在城里打工時,曾經為了走捷路,一個晴朗的清晨,從最下游的一個村莊的溝底開始行走,天黑時回到了家里。煤油燈下,媽媽驚訝地看著我身上的草漬和泥巴,說:“溝是溝,不是路。”我才明白,溝是一個村莊的地理標志。
溝口是村莊的灞橋,是媽媽的長亭。一年四季,有許多青年后生,在這里和親人依依惜別。命中注定,我是要流浪的,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初春,我丟下書包,要走出村莊去外面闖蕩,媽媽卻固執地認為,那是離開了親人和家鄉去孤獨地流浪。她背著我暗自流淚:“一個娃娃,離開了家,不曉得日子咋過呢。”媽媽也送我到溝口,眼淚吧嗒吧嗒流了下來,滴到溝里。我雖然沒有回頭,但我聽見了媽媽的眼淚落下的聲音。我走遠了,還聽見媽媽說:“娃,混好混瞎不要緊,但你一定要好好兒地回來。”溝口和長亭相比,遠過四十里。
溝坡上,我走時,長滿了野草。我回來時,長滿了紫花苜蓿。
實行生產責任制時節,生產隊分給我家一片楊樹林,就在那溝坡上。我家從來沒有過樹林,媽媽揀了寶貝似的,逢人就高興地說:“林子里的樹長得好啊,再過兩年就能當椽了。”真的,我家的一排瓦房頂已經深陷了下去,一場大風就可以掀翻,我們很需要這些東西。在多半年的時光里,一有空閑,媽媽就去溝坡,看看屬于我家的那片樹,好像那些楊樹也是她的孩子。很快入冬了,溝坡上的草枯萎了,樹葉掉光了,一場小雪之后,溝坡上顯得灰蒙蒙的。一天清晨,媽媽又去了溝坡,快中午時,她吃力地拖著些樹梢回來了,那神情像失去了什么。她誰也沒有看,好像是自言自語:“溝口的樹叫人偷光了。”媽媽把那些樹梢扔在院子里,站在屋檐下,瞅著賊留下的樹梢,十分惋惜地說:“為啥就不能再等上一年呢?過上一年,才是好椽呢。”為賊遺憾了好久。事實上,溝坡上幾戶人家的樹,一夜之間幾乎全被偷光了,它們痛苦地躺在另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準備修房或者出售。近一個月時間里,村子里好多人都在詛咒壞了良心的賊,但媽媽沒有。對于溝坡上那塊沒有了樹的土地,媽媽很果斷地說:“種些苜蓿吧。”
正月里,溝坡上的土地還處在冰凍之中,是媽媽用鋤頭喚醒了它們,古歷二月二過后,媽媽便在那片原來生長楊樹的地方,撒下了苜蓿籽。又過了十幾天,我家的地里先是一片嫩黃,之后長成一片綠色,在溝口顯得十分顯眼。這是一片率先綻放出花朵的草地,也是一片和人親近的草地。夏季,那些紫藍色的花兒,把大半個溝坡染成了藍色,霧一樣在空氣里浮動著,讓人的眼睛都是藍的了。人們也像在苜蓿地里泡過一樣,身上有一股花和草的淡淡鮮香。這個繼桃花、杏花開過后的又一個清香飄蕩的季節,花的香,青草的香,構成了整個夏天的全部印象。站在村子里,能聽見嗡嗡嚶嚶的聲音,這是從頭上穿行而過的蜜蜂的振翅聲,它們就是這個夏天的見證者。有時候,我還矯情地想,是媽媽留下了那個夏天。
這條溝連接著我和村莊,還有媽媽。今年六月份,我帶著女兒回家,一場雨后,溝坡上的青草、野菊,不時讓女兒發出一聲一聲驚嘆。那些一跳一跳的尾巴還沒有蛻盡的小青蛙,叫她興奮得喊個不停。我帶女兒回家,是為了認識去山村的路,我擔心在我之后,生活在城里的農村人會忘記了山村。在溝口,我們先看到了苜蓿地。女兒面對一片藍色,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要撲過去擁抱似的:“好美噢!”溝里的流水不大,還是我走時的模樣,女兒問我:“河水這么小啊?”我說:“它不是河。”女兒不解,又問:“哪它是什么?”我說:“是溝。溝,溝通的溝,連接的意思。”女兒似懂非懂。不過她會明白的。
媽媽的個子矮了,是因為她老了。她表現了前所未有的高興,連皺紋里都洋溢著喜悅。她鉆進廚房,一會兒揀菜,一會兒取面,不知先做什么才好。我們回來,就是為了叫她高興。我向媽媽問這問那,媽媽都會細聲告訴我。“溝里的水泉還有水嗎?”媽媽說:“比以前好多了。”溝底有一眼泉水,是村莊的飲用水源。二十多年前,因為水源緊張,一個少年,早晨五時起來,就去溝底挑水,媽媽緊跟在后頭,為他壯膽。說起我們家的那片苜蓿地,媽媽得意地說:“長得越來越好了。多虧那一年種了苜蓿。”
幾天后,我要帶著女兒離開媽媽了。我牽著女兒的手走出門時,媽媽背上背簍,拿上鐮刀,隨我出門。我說:“媽,你要做啥去?”媽媽說:“去溝口割苜蓿喂牛。”我家里養著兩頭黃牛。但是,我心里明白,媽媽不是去割草,而是送我們父女倆。
我過了溝坡,回過頭,媽媽就站在我家的苜蓿地里,朝我這邊張望。這時節,苜蓿花開得正好,我的眼里蒙著一層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