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會
一日,我請了幾位資深的老前輩到村部來,談談村里的方方面面。
正嘮得火熱,只聽見門“咣”的一聲,搖晃著走進一個人。他嘴里噴著酒氣,眼睛紅紅的,鼻子四周抹得黑黑的一片,零亂的皺紋,露出極度疲倦的神色,身穿一套舊軍服,袖口也沾滿了黑灰,好像是個從煙囪里爬出來的人。
“兄弟,你是咱村最大的官,念大書的,幫我斷個案。”他一面比劃一面對我說。
斷案?我心里也不禁膽戰起來,向來人有些惶惑地微微一笑,來人卻不笑,仍然盯著我。我這才想起來,那不是西街的張老三嗎?為何潦倒得這般模樣。
“別怕,兄弟。今個,我修炕,在炕洞里看見一個妖魔,這家伙太壞了,頭幾年你侄死了,就是他干的。怪不得我也睡覺像悠車,迷迷糊糊的。今個才找到它,要不我也跟兒子上西天了。”說完,他一腳高一腳低向村官走來,走到跟前,斜斜地站住了,他的手卻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也像涼涼的,黑黑的,沒有血的魔爪,我猛勁掙他,轉椅也被我撞翻在墻上。
“你怕啥?三哥和他睡了五年都不怕,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信你一個人,他們我還不理呢。”他改為雙手推在我的后背,嘴里又不停地喊:“走啊,走啊。”
經過一個胡同,再拐進一個岔道,看到一座三間瓦房,窗戶都已摘下來,里面是黑洞洞的,向外冒著黑灰,好像似個無底洞,泛著妖氣,冷氣襲人。
推門進屋里,一股嗆人的炕洞灰撲鼻而來。即使閉住呼吸,也要等著你吸氣那一時刻,一齊撲進你的嘴里,鼻里。
屋里有一位中年婦女蹲在屋角也不看我,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我想:這就是張老三的媳婦吧!
“咱把大官請來了,別哭了,別哭了。”張老三也蹲在他媳婦身旁,一面勸阻,一面好像也在哭。他又轉過身,遞給我一個掏灰耙子。說:“兄弟,你拿住這個往煙囪根底伸。”
我握住耙柄的最上端,沒有往里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張老三。
“不要怕,我讓你知道不是我放進去的,而是原來就有的。”他抓住耙柄的里端鼓勵我:“三哥在前面,咱哥倆一齊掏。”
我明明知道沒什么妖魔,卻抵御不了心里的妖魔,滿腦袋都是張牙舞爪的亂。我把臉扒在坑洞里,不敢往里看,大口大口吸著煙灰,卻想不到起來把嘴閉上。
掏了幾下,只聽見“當啷”一聲。順勁就把那妖魔拽出來,我嚇得一下蹦到外屋。
只見一個巴掌大的圓東西從炕洞里滾到水泥地上,跳了幾跳,又穩穩地停放在地面上,由于長年煙熏火燎,難以辨認這是何物。如能讓土坑晃動,或是外星之物,或是永動風輪,或是強力磁鐵,我胡思亂想起來。
他先用腳尖碰碰,再用手試著摸,驚訝地喊:“就是它,我扒坑時,就看它在里面立著,害得我家好苦啊!”
聽聲音,看形狀,它不是有生命的肉體,村官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用手撿起它,又在石頭上磨蹭幾下,原來是一個鐵的電動機散熱輪。
“兄弟,這是你親眼所見,你管不管?不管,我就買二尺白布到瓦匠家門前去哭,也不讓他過好日子。”他見我認真,便逼我。
我突然松了口氣,跌坐在落滿黑灰的炕沿上,腦袋飛轉的應付他的問話:“是哪個瓦匠給你盤的炕?”
“后院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你給沒給建房工錢?”
“給了,一個子兒也不少。”
“給工錢,又是親戚,他憑什么陷害你?嗯?”我邊說邊有節奏地敲點著炕沿。
“人心隔肚皮啊。”他喃喃地說。
“你兒子得的什么病?”我又刨根。
“不管啥病,為啥我兒子偏偏得病?”
“三哥,村里管不了人命案,你是知道的。”
“這我知道,可我找誰?”
“三哥,聽我的吧,這案子找到哪也是不能管的。”
“我兒子就這樣死得不清不白?”他蹲在地上,兩只手不停地摩挲著。
屋里的空氣仿佛凍結了,都不言語,一分一秒地苦挨。
這時村值班在門外大喊:“鎮里來電話,讓你去接。”
我抱歉地向張老三搖搖頭,張老三不說什么,也不送我,沉默地看那鐵妖魔,我便趁機而逃。
回到村里,值班紅著臉對我說:“我想你纏不過他,就找這個借口喊你,以前當官的都是這樣告訴我的。”
“把張老三家里發生的事情告訴給我。”我發問道。
村值班聽后先是一笑,隨后說:“在過去叫‘鎮物,有的木瓦匠建房時不懷好意,做個小木車放到墻里,車轅朝外,你家就受窮,說是它把錢拉走了。還有別的‘鎮物,這都是迷信。他兒子是得敗血癥死的,和這有啥關系?說不準是從地里拉回的炕洞土帶來的破爛東西,他是要活磨你。”現在是科學時代,怎么能相信這些怪事,我還是有些不解。
吃過晚飯,我聽到有人砸門,那聲音和中午不一樣,很短,有節奏,“咚,咚咚,咚咚咚。”
妻子要去開門,我慌忙告訴她:“要是西街張老三,就說我沒在家。”
她回來時,朝我一笑,猜對了,又是張老三在鬧妖。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有起炕,聽見有人砸門。不用我說,妻子緊忙開門應付。
早飯后,我走進村部辦公室。張老三突然又出現在眼前,他緊貼我身后,我走一步,他往前蹭一步,也不知道他喝的是什么酒,嘻嘻地笑得不停,酒氣也笑到我的后腦勺。
“兄弟,怎么那么忙,一宿也不回家啊。”
“兄弟,你管不管我的事了?”他又嘻嘻地追問。
“嗯。”讓你無法知道管與不管。
“你嗯嗯什么,是管還是不管?”張老三酒氣噴在我的臉上。
“你再胡鬧,我就要報警!”
“不怕!拿大蓋帽嚇唬我——沒門。”張老三脖子一挺,把門靠住。
我心如亂麻,這等沒影的事,攪和你皮肉不疼,心疼。
這時楊主任對我說:“下午召開村民組長會議,布置秋收工作,你看行不行?”
“行,行,對對,正是時候。”我一面答話,一面想著金蟬脫殼之計,把張老三交給十三名組長解決如何?
我便沖著張老三說:“下午一點鐘處理你的事。”
“說話算數,你是書記,信你的。”說完他搖晃著下樓了。
下午,張老三嘴叼著煙頭,也不理會他人,徑直向我走來。我看時間,他前腳邁進辦公室按照約定不差半分鐘。
我的一只手臂早早指向會議室。他不解地問:“兄弟,快給三哥一個明白?”
他進了辦公室見到組長們都在,那神情也異常興奮,沒等眾人搭話,他就繪聲繪色地講述鐵妖魔是怎樣被他發現的故事。
他那組的組長先是坐不住了,便說:“你兒子得的是實病,和這鐵塊子沒瓜葛,快走吧,別讓大家笑話咱。”。
“不走!是書記請的,你算老幾。”他把我推出來頂回了那位組長。
兩位與他同齡的組長,也不說話,只笑鬧著胳肢他。他們抱成一團,從一個椅子滾到另一個椅子上,再從椅子上摔到地上,任憑四只大手狂亂分割,他也顧不得翻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別鬧——咯咯咯——,別鬧——咯咯咯——”
“你還叨念不叨念鬼話了,嗯?”他們一邊胳肢他,一邊審問。
“不說了……不說了……咯咯咯……”,他不投降,就讓他沒完沒了地笑。
我在一旁不忍看這笑刑,喊也不住,笑聲淹沒了我的不安。
笑聲還沒停,一位年輕的組長站在他的面前,問道:“你一天能喝多少酒?”
“問這干啥,我喝我自己的,你也沒給我打過酒。”他拍打身上的土,嘴里吐著草末兒,說。
“喝點酒就不是你了。”
楊副主任配合著時機喊道:“都齊了吧,現在開會!”
正鉆在椅子底下找帽子的張老三,臉面的血像關了閘門的水,漲得滿滿的,不知要從哪兒決堤。他突然揚起那頂帶土的帽子,往身上一摔,塵土飛揚起來,緊接著是一聲炸雷:“媽的,這不是整人嗎,我不服!”隨后他倒背著手,仰起頭,踏浪似的下樓梯,險些摔倒。
目送他的背影,組長們一陣哄堂大笑。
會后,我把三位知情的組長召集到我的辦公室說:“請你們再談談張老三的事吧。”
“談談吧,我有職責,也是你們的工作。”我一面權威地說,一面憋住氣,呼地一下把煙圈吹得粉碎,頂了回去。
他們見我態度凜然,也只好順著我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談起張老三死兒子的前前后后。
聽他們的講述,看見一個失去兒子的父親苦悶、孤獨的生活。
又挨到一個夜晚,我突然醒了。
“張老三現在能干什么呢?”我喃喃自語。
“深更半夜的,想人家的事干啥?你啊,長一顆菩薩心,當不了官。”妻子不耐煩地說。
“他或許想兒子中魔了,連電動機上的散熱輪也不放過……白天像似開了個批斗會……晚間怕是喝醉了吧……”我叨念著沒完。
“別胡思亂想了,明天你向他賠個不是,要不然你也成妖精磨人了。”妻子又哀求著說。
靜靜的夜,我逃不掉張老三的夢……
這一天正是集日,遠遠地看見張老三在挑買黃煙葉,只見他的眼睛還是紅紅的,想必又是熬過一個搖晃的夜晚。于是,我跑著上前搭訕:“三哥,你昨晚睡在哪里?不會著涼吧。”我看他后背粘一些草棍,還壓出大大小小的褶子,猜他炕面沒有燒干,一定睡在草垛里。
“和豬睡在一起,也比人強。”他冷冷的一句。
“兄弟向你賠個不是,你可別罵我。”我直截了當地說。
“嗨,還是攤什么事辦什么事吧。”我忍了忍,轉過話題說。
“什么事?你們當官不會管的,耍花舌頭會一套一套的。”
“你兒子病重時,你沒錢,還是鄉親們湊錢幫你的。”我把他家底抖摟出來,激他。
“去年插秧時,你見到東院的孩子在地里干活你就跑了過去,還問人家多大年齡了,得知與你兒子同歲時,你哇的一聲哭了,三嫂也哭了,這誰都知道了。”我挑出組長們講述最感動我的事情給他聽。
“提那干啥?”他抹一下臉,聲音低低的。
“今年五月節,人家的兒子結婚了,你也去坐席,你屋里屋外地走,看看新買的家具,又摸人家的結婚照片,中午你喝醉了,當把你抬回家里時,你卻不停地喊自己兒子的名字……”刺痛他心里的話,我不敢再深說。
他張開嘴巴不動,眼淚從嘴角流下來;他好像忘了我在說話,他仿佛又回到那一天,臉上已寫得清清楚楚。
“你一年比一年身體弱,一年比一年想兒子回來,一想起他你就喝酒,一塊豆腐一根蔥也要喝。三哥,你喝壞了身子咋辦?三嫂靠著你,全家靠著你,你是一家之主啊!”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好像自己也經歷了那段人生的苦難。
“我給他都留出新房子,可他……”他竟嗚嗚地哭出聲來,想必把平日憋在肚子里的悲痛都倒出來。
“那鐵塊子不是什么妖魔,炕也不能搖晃。你一直在找害你兒子的兇手,不是怨房向不對,就是怨前院煙囪對著你家大門,能懷疑的事情,你都要弄個明白。”
“就他自己得那個該死的病。”張老三小聲嘟噥著。他心里那個死扣也要向我慢慢地松開。
“吃五谷雜糧,誰也保證不了得病,換個別人家,也會像你這樣做。”我安慰他說。
“我——”他像似要說什么,卻哽住了。
“你沒有錯,是我躲你,騙你發動組長取笑你、整你。”我長長喘了一口氣,把手捂在臉上。
“是我在磨你。”他眼睛瞅著地面說。
“三哥不會像你能說,我是看好你念書人的心腸,才天天找你啊——”那啊的一聲拖得很長很長,好像要完結了一段歷史。
一個雨后的傍晚,忽聽有人敲大門,又是“咚,咚咚,咚咚咚”的節奏,妻子問我:“那人又來了,開不開門?”
“哪個人?快開開。”
一開門,只見張老三肩挑糞桶,走進院里。笑哈哈地說:“兄弟,三哥沒什么報答的,幫你把廁所掏凈,這活不是誰都能干的。”沒等我回話,他就掀開糞池蓋,只見他兩腿叉開,雙手握著糞勺把的上端,腿與糞勺把構成穩穩當當的三角形狀,每一勺糞水都要在糞桶沿上停留一會兒,又輕輕地磕一下,等到沒有一滴糞水滴下,再掏起第二勺。
掏過糞,我給他錢,他不要;留他吃飯,他堅持要走。
我擋住他的去路,如他執意要走,我也會抱他的腰,搖晃著哀求他,這些我都能做得出來。
他好像理解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放一張圓桌,擺幾碟小菜,我倆面對面地邊談邊飲。
“我一喝酒,就不是現在的我了,不敢說的話也要說,不敢做的事也能做,心里舒舒服服的。”張老三說。
“所以你就來磨我。”
“不喝酒,自己磨自己,喝了酒,找別人嘮嘮心里嗑,什么愁事都忘了。”
“今天咱也舒舒服服喝點酒。”我沖張老三做了一個鬼臉。
“喝!”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