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三國　辯析七步詩

運　濤

老百姓了解歷史，很多時候不是在歷史書中了解，而是通過文學作品中了解的，最典型的當屬三國，人們熟悉的多是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小說，而很少認真讀陳壽的《三國志》史書，有時閑談中臧否人物，依據也是小說而非歷史。

三國有一位名氣頗大的人物，對中國文人的影響也頗巨大，但現在流傳他的代表作卻極可能是贗品。

他就是“三曹”中的曹植，曹操的三子，關于他的七步詩，出現在小說第七十九回中。

曹操去世，世子曹丕繼承魏王的爵位，擔心弟弟不服，曹彰來吊唁，他懷疑是“欲爭位耶”，曹植、曹熊沒來奔喪，又派人去問罪，令許褚領虎衛軍三千，至臨淄擒曹植等一干人來，曹丕說：“吾與汝情雖兄弟，義屬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禮？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筆。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詩一首。若果能，則免一死；若不能，則從重治罪，決不姑恕！”并命題，“吾與汝乃兄弟也。以此為題。亦不許犯著‘兄弟字樣。”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聽了，感動得潸然淚下。他們的母親卞氏，也從殿后走出說：“兄何逼弟之甚耶？”曹丕因此只是貶曹植為安鄉侯，沒有殺他。

這個故事中說對曹植請人代筆的懷疑，是有史實的，但不是曹丕懷疑弟弟，而是曹植十歲時，家長曹操檢查兒子的作業，看到文章非常好，懷疑曹植請人代筆，曹植說：我言出為論，下筆成章，父親不信，可當面考我，正好一項叫銅爵臺的工程竣工落成，曹操讓自己的各個兒子都做一篇文章，曹植果然是援筆立成：“從明后而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逞，揚仁化于宇內兮，盡肅恭于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冀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一下子讓父親驚異，從而高看一眼，幾度動了讓曹植當接班人的念頭。

但《七步詩》的故事卻不是史籍所載，而是一部叫《世說新語·文學》的筆記中記錄的：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

在幾種最早版本的曹植文集中，都沒有收錄此詩，所以此詩的真偽一直有爭議，但此詩流傳很廣，幾乎家喻戶曉，為人熟知，所以如果否定此詩是曹植所做，會感情上說不過去的，因而雖然不確定，但大家還是把《七步詩》冠上作者曹植的名字來欣賞。不過大多人熟記的是《三國演義》中簡略后的四句詩，而不是《世說新語》中的六句，四句詩在唐詩中普遍，在三國時期，多句式才是常見。曹植的其他詩，也沒有這么短的。

曹氏三父子是建安文學的領軍人物，哥哥對弟弟的才華是再清楚不過的，絕不可能到做了魏王之后才去質疑代筆的，而且他們曾經很融洽，一起宴會唱和過的，哥哥曹丕吟“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弟弟曹植對：“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所以曹丕肯定是知道曹植的寫詩才能的，不太可能限他七步內成詩，做不成就殺他。尤其他們在銅爵臺同臺競技過，十余歲的曹植就已經援筆立成。用做詩刁難曹植，就好像用比木匠刁難魯班，用比力氣刁難項羽一樣，只能揚曹植之名，給自己難堪的，這樣的蠢事曹丕不可能做。他曾下過這樣的詔書：“喪亂以來，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殘殺。今海內初定，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他禁止天下人互相殘殺，而自己公然用寫詩的緣由殺弟弟，豈不授天下人以柄？

曹植也寫過以兄弟為題的詩，最有名的就是《于圈城作》，后人改為《贈白馬王彪》，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與陳思王曹植一起前往京城朝拜，迎奉節氣。到達洛陽后，曹彰不幸身死；到了七月，曹植與曹彪返回封國，路上寫了此詩。其中第五章中說：“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沒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其意其詞與《七步詩》有些相近，長嘆又能有什么用呢？人的意志怎可與天命抗衡！無奈我那同胞的曹彰兄長，此番一去，有形之體竟永不返歸！無形的魂魄飛翔在昔日的故土，靈柩卻寄存在帝都之內。活著的兄弟，倏忽間也將過世而去，身體會自行衰微。一生居住在這世間，迅速得好比清晨蒸發的露水般短暫。我感到自己也是桑榆之年的心境，你的身影和聲音都已無法追回再現。人心并非金石所做，頓挫嗟嘆間令我滿心憂悲。

這詩曲折流露了對哥哥曹丕的憤慨，對曹彰死因的疑惑，對自己前程命運的擔憂。

即使沒有這首《七步詩》，曹植的名聲依舊十分響亮，謝靈運就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他繼承兩漢以來抒情小賦的傳統，又吸收楚辭的浪漫主義精神，為辭賦的發展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其《感鄄賦》（即《洛神賦》）以浪漫主義的手法，通過夢幻的境界，描寫人神之間的真摯愛情，但終因“人神殊道”無從結合而惆悵分離，一直被人津津樂道，書法家王獻之最喜歡《洛神賦》，經常用小楷抄錄，《洛神賦十三行》為其書法代表作。

顧愷之取材于此而作的《洛神賦圖卷》，是我國的國寶級傳世名畫。更有人附會《感鄄賦》是《感甄賦》，為其暗戀曹丕之妃甄氏所作，“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描繪女子的美貌妙絕。翩若驚鴻、明眸善睞、一親芳澤的成語就是由此而來。其他出自于曹植筆下的成語還有人生如寄、文思泉涌等。

對于才子，我們老百姓歷來喜歡給他們編造一點兒似是而非的傳說和浪漫情事，無論是曹植與曹丕的比試才華，還是與甄氏的相思，都應該屬于子虛烏有。

李白所樂道的“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從貌似消極的行為中露出了深藏其內的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積極的本質內容來，方不愧曹植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