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玉文。請大家打開課本,我們開始上課。”
我們都感到驚訝,這位王老師很特別,打破了新學期第一堂課的傳統程式,第一堂課一般是不教書的,大都是講講學習方法和這學期的打算。從小學到初中,每學期的第一節課都是這樣度過的。王老師卻沒有講那些老一套的空話,第一節就教課文,很簡捷。王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上課題“詩經二首”,接著就“詩經”開始講課了。王老師的講解算不上風趣幽默,也無插科打渾,然而一句緊扣一句,推理相當嚴密,猶如一篇行云流水的好文章。如果把王老師講解的每句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定然是一篇頗有見地的鑒賞文章。
王老師忽然停下來,兩只瓶底似的眼睛注視著我們,說:“聽懂吧,你們?”
我們也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哪一個回答。說實在的,我們不是不回答,是沒有想到要回答。
王老師歉意地笑笑,說:“我是江寧人,江寧口音重,普通話不標準,初聽好象很費力,聽慣了就好了。我盡量講慢一點,有什么地方聽不懂,請隨時舉手。”說完,王老師又抑揚頓挫地講開了。我注意到他帶來的黑封皮的備課本放在講臺上,一次也沒有翻動,也就是說他的講解全爛熟于心,足見其備課的功夫深。
一堂課下來,全班同學沒有哪個不佩服王老師,都被他的講課水平傾倒了。我們都慶幸有這樣一位好教師。
我和王老師的個人交往是在一周以后。王老師要求我們一周寫一篇作文,別的班是二周一作。王老師說,學好語文的重要標志就是作文水平的提高,寫好作文除了多讀書外還要多練習。做學生的多數都怕寫作文,我自信作文水平還可以,不大怕,但周周寫作文,心里也怵。我們心里雖嘀咕,作文還得寫。第一篇作文,我為了要給王老師留一個好印象,我是用心寫的。先寫草稿,反反復復改了幾遍,才端端正正地抄在作文本上。作文評講課上,王老師表揚了三位學生的作文,并且親自用江寧普通話朗讀了一位學生的作文,作了重點評析。三位學生中沒有我,后來王老師又讀了三四位學生寫得好的片段,每段作了點評,也沒有我,我很失望。作文本發下來,我得了4分(是五級記分制)。評語講了一個優點:“文句流暢”;一個缺點:“題材陳舊,少新意。”通篇改動頗多,連幾個用錯的標點都改出來了。對照王老師的評語,重新閱讀我的作文,覺得王老師的評語是有道理的。但如何寫出“新意”來,我卻茫然。
那天下午五點多,我背著書包回家,在校門口遇見王玉文老師,他夾著幾本書回教工宿舍,跟我有一段路是同道的。我這個人天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老師、領導等人。我認為王老師不會認識我,便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悶著頭,快步離開。誰知和王老師擦身而過的時候,被王老師叫住了:
“楊金達,你是走讀生?家離學校遠嗎?”
我只得放慢腳步,很恭敬地叫了一聲王老師,并且回答了王老師的問話。王老師又問:
“我的課全能聽懂嗎?要點能記下來嗎?同學們有什么要求?”
我如實地回答:“都懂,你講活的聲音很親切。一般都能記下來。同學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我們都希望盡快地提高自己的語文水平。”
“語文水平提高,不能心急,要慢慢來。”接下來他給我講析我那篇作文。他說:“你的語言,富有感情,適合寫散文。散文最要緊的是有新意,你寫的是割稻,你注意到沒有,今年的割稻和去年的割稻有很多不同處,你把這些不同寫出來就好了。”
“割稻有什么不同?”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老師笑了,說:“你就是沒有看到不同,所以寫不好。去年是單干戶,今年都參加互助組,幾戶人家合在一起在一塊田里割,集體的力量比單干大,速度自然快多了,另外互助組的人思想覺悟不可能一樣,有些人割自己田里的,割得干凈:割別人田里的毛草,掉穗很多,這就產生矛盾,這些矛盾,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的,如果你那篇文章從這些矛盾入手來寫,寫出別人沒有看的東西,就會是一篇很有深度,很有新意的好文章。你說是不是?”
王老師的一席話,我茅塞頓開,懂得了破舊出新的道理。王老師繼續說:“寫文章從什么角度入手,要事先考慮好。你中考那篇文章,就寫出了新意,通過搭傘寫出了新時代同學之間的友情。”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王老師連我中考作文也看了。“王老師,你怎么中考卷也看了?”
“不看,怎樣了解你們原來的水平?我們教師上課要有的放矢。”我考上大學離開母校后,開頭還與王老師通過幾封信,后來聯系就少了。畢業后,我分配到溧水縣農村的一所初中任教。第二年全國推行新教材,暑假開始我參加縣教育局組織的新教材培訓班學習,因為教材剛編,教學參考資料還來不及編寫,各地紛紛舉辦培訓班,請高水平的教師講析教材,幫助教師備課。我們那個培訓班是請縣中的一位頗有名望的高中語文老師講解的,我發現他的分析有不少隨心所欲的內容,也有不少牽強附會的東西,在討論時我提出來與他商榷,卻遭到他斷然否定和冷嘲熱諷的奚落,完全是一副學閥的面孔,我據理力爭,結果落得“狂妄自大”的美名。培訓班一結束,我便返家,當天就來到王老師家,向王老師請教,剛巧王老師也被教育局聘請為新教材的輔導老師,我把自己對教材的理解和王老師交換,王老師幾乎全部贊同我的觀點。王老師把他寫成的書面稿子交給我,厚厚的一疊,他說:
“每篇新課文,我都寫成一篇賞析文章,請你批評。”
我看著這一篇篇字跡清秀的文章,愛不釋手,我提出來把文稿借回去,我要把每篇文章抄下來。王老師答允了我的要求。他最后說:
“你剛剛踏上社會,社會上風浪很大,一定要當心,鋒芒畢露不是好事,出頭的櫞子先爛嘛。我這話對你的進步恐怕不利,但卻是我畢生的經驗教訓。”
我深深地感謝王老師對我的厚愛,他的人生感悟對我來說是金玉良言。文革后我與王老師完全失去了聯系,后來我調回母校工作,聽說王老師也于文革后期調回老家任教。他在1965年完稿的《教材賞析》的書稿,當年在人民教育出版通過終審,正準備付印,也因為文革而付之一炬。大概是1987年,王老師忽然給我來了一封信,他要我跟前黃中學的領導聯系,讓江寧縣中學的教師來前黃中學參觀學習。我立即照辦,聯系好后,我復信給王老師,希望他率團而來,并且提出來請他在我所教的班級上一堂語文課,讓我再次聆聽他的課,欣賞他的高超教學藝術。結果王老師沒有來,帶隊的江寧縣中校長告訴我:“王老師已經退休了,身體很好,天天打打乒乓養養花,寫寫毛筆字。”
又過了兩年,我忽然接到王老師兒子的來信,告訴我他爸爸已經去世半年多,他的遺著《江南竹枝詞》由江寧政協文史資料室刊印,他遵爸爸的遺囑寄來兩本,一本交前黃中學圖書館,一本給我留作紀念。
我翻看王玉文老師的遺著,回想他坎坷的一生,鼻子發酸,心頭隱隱作痛。我選王老師的短詩一首,錄于此,算作我對他的永久紀念:
絳帳當年黯蘚苔,眼前花木擁樓臺;
弦歌陣陣春暉暖,多少新苗成棟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