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堯熙
回到農村,迎接自己的肯定不會是田園生活式的回歸,留在城市,機會未必就會降臨。
誰都不能否認,農民工失業(yè)潮正結結實實地撲面而來,2600多萬農民工在2008年年末大舉返鄉(xiāng),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返鄉(xiāng)或許并不是以往的“候鳥式”,而是永久性。2009年的城市已經變得難以把握,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等待他們,之前各種美好的愿望在低迷的未來面前暗淡無光,搖搖欲墜。
不再幸福的農民
我父母前年自動遠離市區(qū),搬到了離成都市區(qū)約有15公里的一個鎮(zhèn)上居住。我父親當時說,搬到這里,他也就是悠哉的農民了。今年過年時我回家,他已經不再提這句話,和農民打交道多了,他必須承認,真正的農民比他這個冒牌農民過得辛苦。在和菜市農民交談時,他得知整個鎮(zhèn)上90%的土地已經被政府賣給了開發(fā)商,農民們整齊地從自家土地上下崗了。工地環(huán)繞下,耕地已然不見,這導致了當地的一大奇觀:菜市的菜賣得比市區(qū)還貴。因為喪失耕地的農民得蹬幾個小時的三輪車到市區(qū)的菜市買菜,然后再拉回鎮(zhèn)里兜售,一來一往之間,蔬菜的身價倍增,菜農的收入卻比以前更少。一個農民向我父親抱怨,鎮(zhèn)里的拆遷賠償是200元/平米,他不知道這點錢能夠用來干什么。往年,去市區(qū)打工是條出路,但隨著經濟增長的突然放緩,這條出路也變得前所未有的窄。我父親對這一點感同身受——我家在市區(qū)的房子租給了一戶進城打工的農民,他們靠開小飯館為生,過年之前,他找到我父親退掉了房子,帶著一家大小回鄉(xiāng)下了。就像《姨媽的后現代生活》中的斯琴高娃一樣,他說:混不下去了。
時間倒退3年,農民還沉浸在幸福中,在2006年的中國城市發(fā)展報告中,農民的幸福感首次超過了城市人,仔細看報告的人會發(fā)現,這份幸福感的由來不是因為農民生活水平的一日千里,而是他們對生活更易滿足,要求更低——善良弱小的人總是容易幸福。但如果今天再來一次同樣的調查,答案可能會走向另一面——自2004年以來中國農民收入持續(xù)增速超過6%的勢頭在2009年戛然而止,并猛然逆轉,7億農民集體跌倒在創(chuàng)收路上。
在中國第一勞務輸出大省河南,已經有超過800萬農民工回流,其中受經濟危機影響回流人數占總數的60%。2009年1月8日,全國鐵路春運方案出臺,把1月11日到2月19日這40天定為春運期,這比往年提前了10天,廣州火車站每天發(fā)送的旅客量,高達9萬到13萬人,而其中大部分是返鄉(xiāng)的民工。在這樣一個冬天,所有人對未來都比往年多了未知和迷茫的時刻。
回到農村,迎接自己的肯定不會是田園生活式的回歸,留在城市,機會未必就會降臨。這是困惑,更是尷尬:他們早已適應了打工生活,再做農民成了一件生疏的事情,土地也早就通過各種方式流轉給他人,想回家也不一定能成行。年輕人當然更傾向留在城市里,他們跟著打工的父母在城市里長大,不知稼穡之苦,工作之始便是在鋼筋水泥的縫隙中討生活,過得或許并不如意,卻建立了對城市的歸屬感。回家,還是堅守城市?這不簡單是農民工的問題,也并不由他們做主。
就業(yè)壓力下的隱患
“目前中國的農村人口,有勞動能力的人大概占一半,其中有將近2億人是在城市里工作的。”清華大學國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鋼說:“兩億中,至少有20%的人失業(yè),這個數字還會繼續(xù)增加。”在他看來,這個數字后面隱現的是一個不穩(wěn)定的農村,近年來,農民的工資性收入占其純收入的40%,進城務工已經成為最重要的財富積累方式,“一旦喪失了40%的收入,農村和城市之間的差距會被拉得更大,很多積淀下來的隱患有可能會爆發(fā)。”
這些積淀下的隱患包括城鎮(zhèn)化的滯后,以及戶籍制度下的教育、社會保障、救濟等問題。“中國的城市化速度是全球最快的,現在城市化率已經達到了43%,按照這個比例計算,中國應該只有7億多農民,但實際的數字是9億多。從這個意義而言,中國的城市化又是個矛盾的怪胎,顯得很滯后。”胡鞍鋼認為,造成這種困境的原因在于,那些在城市中揮灑汗水的農民工都在紙面上的統計中被視為城市人口,但回歸現實,因為一紙戶口的缺失,他們又無法享有城市人所擁有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農村人口”這一身份帶來的生活差異始終揮之不去。“失業(yè)潮之所以引起憂慮,正是因為他們一旦失業(yè)就一無所有。城市化不平衡的后果會在2009年顯現出來。”

農民未必清楚自己在改變城市,卻絕對期望能在城市中改變自身命運,但其中的難度比他們想象的更大。中國農業(yè)部研究中心副主任宋洪遠認為,很多政策的偏差成為農民無法融入城市的天塹。“城市住房制度是讓農民融入城市的一個必要條件,農民買不起商品房,而城市的決策者又沒有為他們供應足夠的廉租房。另外,很多城市在招工方面,優(yōu)先考慮本市下崗居民的再就業(yè),這種做法也值得商榷。最大的落差在社保上,農民工應該和城市居民一樣,被納入一個統一的體系里。而現實是,社保要由城市的用人單位購買,但農民工也是農村的農民,兩個體系間就會發(fā)生矛盾,沒有一方認為自己應該為他買社保。一直以來,我們的政策就在虧欠農民。”
農民才能成就城市化
“1958年以后,中國對待農民曾經有過一個‘紅燈階段,農民不能進入城市。1984年以后,政策放寬了一點,農民可以進城,但必須自帶干糧。2000年以后,由于城鄉(xiāng)經濟差距越來越大,城市需要大量勞動力,政府的調控手段阻擋不了市場力量,農民終于大規(guī)模進城了。”胡鞍鋼認為,事實證明,中國城市化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是被農民在不經意間推動的,這當中最具代表性的樣本是深圳。
過去20多年間,深圳GDP的平均年增幅接近30%,成為僅次于上海、北京、廣州的全國第四大經濟體,從1987年開始,深圳就是一個以農民工為主體的城市。“有一個很夸張的數據,深圳在1987年的戶籍人口是53萬,而農民工數量超過了60萬,比戶籍人口還要多。在那個時候,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現象。”但另一個嚴酷的事實是,直到2000年,農民要想通過正規(guī)途徑進入深圳仍舊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們需要有勞動許可證和暫住證,在老家,他們也需要各級政府出具的證明,“在村里蓋個章需要50元,鄉(xiāng)里蓋個章,又需要50元,辦一張邊防證,需要100元。在深圳逗留的各種手續(xù)費,每年大概要400元”。這些推動城市化進程的人,從一開始就被以外來者的身份對待,他們造就城市,但得到的回報未必有付出的多。
因為農民工的大量涌入,深圳成為中國最早實現城市化的地區(qū),與之相鄰的東莞也因為農民工的前赴后繼而名聲大噪。“中國的改革是由基層發(fā)展起來的,經濟形態(tài)也是,它們能發(fā)展的原因就是農民工。在房地產業(yè),80%的人是農民工,在服務業(yè),50%的人是農民工。”胡鞍鋼說。
在宋洪遠看來,農民工問題之所以在2009年顯得尤為重要,也是因為它關系到中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在日后的方向和模式。“農民工轉移的數量和速度,直接影響到中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速度。經濟危機在城市中表現得更明顯,但真正能改變局面的是農民,只有他們能推動城市向前走。”那么,農民在2009年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宋洪遠認為,拉動內需的4萬億元是解決問題的關鍵。“4萬億可能還遠遠不夠,這筆錢不需要過多用在大型基建項目上,它應該用來救農民。”
只有農民保持著文化的基礎
張承志
今天中國的農民思考某些問題是不現實的。日本的農民可能比中國的階段靠前一些。
中國的農民考慮的是孩子怎么出去打工,在北京打工,管吃管住的話,一年下來孩子能夠掙多少錢。家里怎么能夠依靠孩子打工掙的錢來改善自己的生活。今天中國的農民思考某些問題是不現實的。中國的農民和日本的農民心里都很善良,希望大家和氣、不要干壞事,團結。日本的農民可能比中國的階段靠前一些。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前途的話,知識分子沒有前途是主要的原因。
中國人和日本人都善于用自己的形式保持文化中最基礎的東西。但是,日本農民把自我看得非常小,把義氣、禮節(jié)、國家的利益看得很大,讓自己絕對地服從于日本文化。日本農民在一起,老頭老太太在門口跪著,一進門,兩個頭俯在地上,說歡迎來到我們家里。這可能是一種禮儀,但是這是他文化的基礎。在中國也是一樣,我現在在北京呆三四個月,就要窒息了。但是從西安往西在農村一走,心情立刻變得開朗,因為畢竟樸實、純潔的東西和大自然的結合在一起。包括農民的欲望和不好的地方都帶著原始的意味充滿過來,給你一種豐滿的感覺。在中國還就是農民保持著文化的基礎。
(采訪/胡赳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