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克
一
我姐姐說,國昌哎,給你介紹一個對象!
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在邊上,所以我看到了馮國昌的臉色變得通紅通紅,就是那種豬肝色。他支支吾吾,想說什么,嘟噥了一下又沒說出來。
我姐姐又說,國昌,你想不想在這里找個對象?想的話,過幾天我安排給你們見個面。如果能成的話以后你就住在這里了,是這里人了。
馮國昌漲紅了臉,憋了一會兒,小聲說,好的呀。
這個時候是在中飯后,地點是在我姐姐家的餐廳。國昌雖然是我姐姐家的雇工,但一日三餐都是在一起吃的,我姐姐家待他不錯,他自己也知道。我呢暫時也住在姐姐家里,大學畢業正在找工作。
然后,國昌說,老板,老板娘,那我下去了。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我姐姐家住在五樓,五樓、六樓都是自己住的,當然整幢樓都是他們家的,下面四層有三層出租著,一樓自己家開了一個煤氣店,馮國昌就是唯一的雇工。
因為是炎夏八月,屋子里開著三匹的空調,陣陣涼風在客廳里回蕩。我姐夫說,你、你真是空口白話!給國昌做介紹,你介紹誰?!我姐夫講話一急就有點口吃。
阿蘭呀,我覺得把伊介紹給國昌蠻合適的!國昌雖然是外地人,人還是蠻實在的,肯做,長相也不差。我姐姐頓了一下,又說,阿蘭呢,總歸家里條件一般,人也有點不是蠻聰明。兩個人配,我覺得蠻合適的,誰也不吃虧!
阿蘭我知道,是我姐夫大姐的女兒,年紀好像二十出頭,長得有點胖乎乎的,但也不是很過分,屬于豐滿的類型。我姐姐說她不是很聰明,這話可不能理解成就說她腦子有病,其實是很正常的一個人,生活起居、人情世故都懂,就是有時候表現出來的一些舉止,讓人忍不住會覺得她大概腦子少一根筋。舉個例子吧,我親身經歷過的,幾年前,有一年春節,她到我姐姐家來拜年,那時候我姐姐家房子剛造好沒多久,我們站在屋前的空地上閑聊,阿蘭仰頭看看新房子,回頭對我姐夫說,舅舅,你們家的房子造好加裝修總要一個億吧?
我姐夫眼睛瞪得牛卵似的大,說,多少?一個億?!一個億是多少你曉不曉得?!你頭腦有沒有發昏?
阿蘭馬上意思到自己的錯誤,臉霎地紅了,改口道,哦,我說錯了,我是說一百萬要不要?
還是個初中生呢,一百萬、一個億都弄不靈清,你曉得要相差多少?!我姐夫說。
阿蘭紅著臉跑開了。她去逗弄我的外甥女了,而這時候她就表現得非常好了,是個懂事的大姐姐。后來我也遇到過幾次,約略知道她初中畢業就在家了。她家在郊區農村。
我姐夫笑著說,他們兩個人配倒還是蠻般配的。不過,你曉得阿蘭肯不肯呢?
我姐姐說,前幾天你大姐不是來過嗎,她跟我說有合適的人就給阿蘭介紹一個,也不一定要條件多少好,人好就是了。我覺得國昌不是蠻好的嘛,本地人條件稍微好一點的不會看上阿蘭的,還是國昌合適。
可伊、伊畢竟是外地人!我姐夫說。
外地人怎么了?只要是實在肯做的,日子不會比本地人過得差的!國昌煤氣店管管,阿蘭打打工,日子不是好過的嗎?房子你大姐家有,這么幾步路,也不遠。
我姐夫好像被我姐姐說服了,沉思了一會說,你說得也對,可以試試看。
二
我姐姐家可以說是勤勞致富的典型,當然也不是很富,我們這個時代富起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有些你壓根不知道是怎么富起來。我姐姐家確實是靠勤勞,獲得了比一般工薪階層要多一點的財富。早年,我姐夫只是一家工廠的青工,在工廠被廉價改制之前就辭職了,和我姐姐一起搞了個豆制品家庭工廠,辛苦了若干年終于有了一點積累,現在他們在老城區的步行街上擁有兩個店面,一年的租金十多萬,西堤路上一幢房子,也有幾萬塊租金,所以不用干活日子過得也還可以,開煤氣店實在是因為無聊,找點事做。之所以停了豆制品廠,是因為城市環保的要求更高了,鍋爐要改建什么的,或者遷出主城區,這樣他們就不想搞了,反正這幾年的辛苦也換來了一點家財,也想歇歇了。馮國昌在他們家三年了,前兩年做豆制品,一年多前轉換角色成了煤氣店的小伙計。包吃包住的,收入也不低,他還是蠻滿意這份工作的。
他是湖南人,湘西那個地方,那里苗族人很多,但他是漢族。我看《烏龍山剿匪記》,就說,國昌,烏龍山是不是在你們那個地方?
他靦腆地一笑,訥訥地說,不知道,反正我們那里以前土匪是很多的。
你們家有沒有出過土匪?
他更不好意思了,低聲說,沒有,反正我爸沒跟我說過。
確實,看他的樣子,家族的遺傳基因中恐怕也缺乏剽悍的基因,他實在是個很靦腆的小伙子,動不動就會臉紅,而且身架也不大,可以說有些瘦弱。樣子看看有些瘦弱,但氣力還是很好的。
他的經歷,我約略知道一些。初中沒畢業就出來了,起先在永康的小五金作坊做過一兩年,工資不高,但勞動強度大,還屢屢看到工友出了事故,手指被壓傷什么的,他就不做了。之后,好像是到磐安的山區,林場里,幫人種藥材,住的是棚屋,一年后那個老板因為藥材銷不出去,工資沒付清就自己跑掉了,到現在還欠著他幾千塊錢呢,基本上是打水漂了。再后來就到了我們這里,就到我姐姐家來打工了,這幾年算是比較安頓。他話不多,可以說有點寡言少語,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平常也不怎么串來串去,只跟幾個老鄉有點交往,這也是我姐姐家一直留著他的原因。看著他瘦弱的身子,有時候我會有一點感慨,我大學剛畢業,工作還沒找到,有時候心情就很壞,會覺得人生充滿了煩惱,充滿了壓抑,但想想他的人生經歷,那我實在還是很幸運的呀。
當然他也有張揚的時候,那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可是也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根據的。好像這三年,他只回去過一次,但那次回去,他帶回去了萬把塊工資(平時也有匯款回去的)。他說當他把錢交到他媽媽手上的時候,他媽媽的表情是他印象最深的,好像是迎接一個功臣。我想那個時候他一定也是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據他說,他們那里物價很低,錢很頂用,造一間房子只要幾萬塊錢(當然用的材質比較低檔,干活大家互相幫著忙),娶一個老婆也只要一兩萬塊。他哥腿有殘疾,所以不能像大多數人一樣出來打工,現在掙的錢先要幫哥蓋房娶媳婦。哥娶了才輪到他。他說過娶媳婦還是要回老家去娶的,在這里是不太現實的。
所以我想,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吧,現在竟有人給他在這里做介紹了。
我姐姐說了就做。見面是幾天后的事。具體哪天我忘了,也許是四五天,也許是一個星期左右。反正那天阿蘭是和她媽一起來的,傍晚六七點鐘,我們剛吃過晚飯。我姐姐抱怨她們沒早點來,一起吃飯。我姐夫的大姐說,地里的活弄得很晚。她們家還有幾畝地的,主要種菜,也到城里來賣的。她老公身體不好,只能在家做點輕便活,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小女兒,所以家庭負擔比較重。阿蘭在村邊上的一家企業打工,工資非常低,基本上只能自己糊口。我姐姐趕緊拿出了冰赤豆、雪糕,我姐夫剖了一只西瓜,事先在冰箱里冰鎮過的。客人們在開著空調的客廳里落座,我姐姐就叫我去叫馮國昌。我正在看雅典奧運會的游泳比賽呢,很不情愿地起了身。
國昌就住在煤氣店下面,地下室。其實也不能說是地下室,因為根本就沒有陷在地下,也是有窗開著的,只是因為房子造在路邊,而路基很高,從路上看最下面的一層就像地下室了。國昌一個人住很大的一間,帶有衛生間。旁邊是車庫,停放著我姐夫的帕薩特。
我敲開了門,說,國昌,老板娘叫你上去一趟。
他斜靠在床上看電視,一臺電風扇喀啦喀啦地搖著頭。他也在看奧運會節目,上身赤膊,下面穿長褲子。電視機是老款二十五寸彩色的,是我姐姐家淘汰了給他用的。
他說,什么事?
我笑嘻嘻說,給你做介紹呀。她們已經來了。
他立即臉紅了(其實這里面有我想象的成分,他人比較黑,在有點昏暗的燈光下,即使他臉紅了也實在是不大看得清楚的),說,哦,知道了,跟老板娘說,我馬上上來。
我說好的,就掉頭上去了。天氣那么熱,在空調房里待慣了,一出來簡直就像一條濕淋淋的剛離開了水的魚。還有他的房間很亂,還有一股氣味,即使站在門口也覺得有點難受。
我上去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國昌才上來。他已經煥然一新了,穿了一件短袖白襯衫,褲子也換了,皮鞋锃亮,頭發也梳過了,好像還抹了一點水,這樣的一個形象,甚至讓我覺得有點像港臺片里的小開了。但他的表情依然靦腆,眼神里有一種很清亮的東西。國昌的臉型有點長圓,所以這樣一打扮,我覺得他其實還是蠻秀氣的。我突然想起,國昌只不過比我小兩歲,已經是個二十二歲的小伙子了。
我姐夫遞給他一塊西瓜,他接了。客人和主人們坐在沙發或椅子上,國昌拉過一張矮凳坐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大家都看著奧運節目,裝作沒事的樣子說說笑笑,電視機是四十多寸的液晶,畫面非常清晰。我注意到國昌偷偷地窺了阿蘭和她媽媽幾眼,眼神中略帶一點拘謹和羞赧。阿蘭呢,也偷偷地看了他好幾眼,比他老練些,所以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讀大學后,我很少見到她了,這次看到完全就是一個大姑娘了,有點豐滿,皮膚白白的,不漂亮,但總歸有一種含苞欲放的青春氣息。從閑談中我得知,她已經二十歲了。她媽媽也看了國昌好幾眼,甚至還開了他一句玩笑,國昌,你今天白襯衫穿穿,蠻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嘛!國昌臉就緋紅了。我姐姐說,國昌,來,吃碗冰赤豆!他只是哦哦著,靦腆地笑笑,終是沒有過來。
后來,下面有人叫姐夫的名字了,是有客戶要送煤氣。我姐夫就說,國昌,你去送一送。
他迅速地站起來,逃也似地跑下去了。
阿蘭她們又坐了會兒。后來,她媽媽起身告辭了。我姐姐說,叫建忠送一送。我姐夫就站起來準備送人。他大姐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電瓶車來的。那么,我姐姐就送她們到了下面。
上來后,我姐夫笑著問,她們怎么個意思?肯不肯?
我姐姐說,你也真是的!怎么會這么快就表態!總要回去考慮考慮,這么快就答應阿蘭也不好意思的呀。
我姐夫說,這倒也是。
他們沒說起,國昌同不同意?好像天然地以為他一定會同意的。當然我也是這么想的。事實上也是。第二天吃中飯的時候,我姐姐說,建忠,早上我問過國昌了,他說,我嘛當然愿意的哦,不知道他們肯不肯呢。我姐姐學了一下國昌說話的口氣,這時候他已經先吃好下去了。
我姐夫笑道,弄不好國昌要交桃花運了!那你去問問阿蘭看。
我姐姐說,不用問了,等她們自己打電話來。國昌人是不錯的,除了條件差點,是外地人,哪點配不上阿蘭呀?
果然,才過了一天,我姐夫的大姐就打來電話了,說,她們同意的,一切由我姐姐做主。當然也不是包辦,可以叫他們談談看。
當天,我姐姐就把好消息告訴了國昌。我剛好從一個高中同學家回來,在煤氣店門口站著,就看到了這一幕。國昌漲紅了臉,小聲說,怎么談戀愛我還不知道呢。
我姐姐笑著回頭說,文祥,你教教他!
我大學里是談過一個,畢業后她回了西北老家,現在雖然還在聯系,但基本上是要黃了。不過,我也沒感到有多難過。我說,國昌,也沒什么好教的,就是以后你錢不能老存著不用了,談戀愛錢還是要花一點的。
國昌說,那我多是花不起的。
正好電話響了,國昌接了電話,放下后說,老板娘,有人要送煤氣。他就拎起了一桶,放到三輪車上,騎上就走了。他騎得飛快,以至于我姐姐在后面大叫,國昌,危險!騎慢一點!而我知道他是高興呢,這個時候他也一定是神采飛揚!
三
才過了兩三天,國昌居然就有了一個去未來丈母娘家的機會了。這機會也是我姐姐創造的。是這樣的,我姐夫家的老屋因道路改造要拆遷,他媽媽以后將跟幾個兒子輪住,老屋里的東西還有用的就叫子女們來搬了。我姐夫的大姐看中了一只大衣櫥。那天晚飯后,我姐突然說,國昌,等會兒你用三輪車拉一個大衣櫥到阿蘭家去。
國昌說,老板娘,我不認識路的呀。
文祥一道去,文祥認識的,我姐手一揮說。
確實,幾年前,讀大學的一個假期,我跟姐夫一家去他大姐家吃過一餐飯。路不復雜,還有點印象。我老大不情愿,但是也只好答應。
姐夫家的老屋就在不遠的秦望橋,我姐姐帶著,我們先去那里搬東西。大衣櫥拆開了裝,差不多滿滿一車,分量倒是不重。扎好繩子,我們倆準備出發時,我姐姐笑著說,國昌,我這也是給你創造一個機會,叫你跟阿蘭多接觸。
我注意到國昌又臉紅了。我也戲謔道,國昌,為了給你創造機會,我要辛苦一趟了。
他臉紅紅的憨笑。
我們出發了。我先走了一陣,拐了一個彎,到體育場路上,我說,國昌,我可不想走了,要不我上來,你載著我,反正分量也不是很重的。
國昌說,好的呀,那你上來好了。他停下來。我們將東西整治了一下,弄出一個我可以坐的位置,然后我就坐了上去。國昌踩著,車子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阿蘭家在城市西郊,距我姐姐家大約七八里地,出了城基本上也走完了一半。到郊區的大馬路上,我就想跟國昌說說笑笑,他比較嚴肅的,但好幾次還是被我逗得咧開了嘴。我說,國昌,以后你就做上門女婿好了,你兒子要姓他們家的姓,你家里會不會同意?
國昌支吾著說,我反正有哥哥的,也沒什么關系。
我又說,國昌,這幾天晚上睡覺,有沒有夢到過阿蘭呀?
國昌一邊踩著車,一邊說,哪會有那么想噢……我就不知道我到底做不做夢的。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問,那到底有沒有想過她呢?你老實說。
他揩了一下額頭的汗,略微側過頭說,想么總是有點想的噢。
騎了一陣,我看到路邊有一片花圃,趕緊叫國昌停車,自己跳了下來。我跑過去,揀好看的折了一些花枝,也叫不出什么名字,有紅的,紫的,粉的,匯成了一束。然后,我跑回來,到三輪車邊,笑著對國昌說,國昌,這束花你就拿去送給阿蘭,保證她開心!
國昌臉色漲紅,吭吭哧哧說,我不會這樣的。我不會這樣的。
有什么關系!談戀愛嘛就是要弄點浪漫的氣氛。我又笑著說,國昌,我示范給你看,喏,就這樣。我半彎了腰,雙手捧花往前遞,一邊說,阿蘭,我采了一束花,專門送給你的!
演示完,我把花遞給國昌,一定要他也表演一遍。他起先紅著臉不肯,但經不住我的糾纏就只好照辦了。他身子坐在三輪車座上,雙手捧花往前遞,略微彎了一下腰,說,阿蘭,這是我送給你的花,請你收下!他的神態是有點敷衍的,可居然還小小地發揮了一下,實在是讓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路上已經有人在注意我們,但反正都不認識,我也不在意。
然后,我們又上路。我將花放在櫥板上,一只手輕輕壓著。沒多久就到了那個村口,我也逐漸地印象清晰起來。過一條橋的時候,國昌趁我沒注意,回頭用手一撥將那束花丟下河去了。等我反應已經來不及。我說,干嗎丟了,不是說好了要送給阿蘭的嗎?!國昌甕聲甕氣地說,你別開玩笑!我哈哈笑著,也就罷了,畢竟那也確實只是玩笑。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待會兒國昌看到阿蘭會是什么表情?
但很不巧,我們沒有碰到阿蘭。我問了一次路,很順利就找到了阿蘭家,她媽媽、爸爸已經在等著,可她這天正好上中班。她家的房子還是幾年前的老房子,在新房子鱗次櫛比的環境中顯得有些落伍。我們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茶就返回了。我惦記著奧運會呢。我感覺阿蘭的媽媽對國昌很客氣,甚至跟對我差不多,而對他的那種客氣又似乎跟對我的不一樣,有一種特別的成分,是什么呢?一種帶著點兒期盼的親近吧。但也許只是我心理作怪。
回來的路上,我又開了國昌一些玩笑,而他不慍不惱,將三輪車踩得飛快,時而還發出了樂呵呵的笑聲。
四
我的講述突然要轉折了。這就好像人生中的許多事情,好好地發展著,人們以為快要圓滿的時候,突然地出現了轉變,朝著不好的方向而去了。這件事情,在馮國昌身上,我不知道影響有多大,但也許實在是改變了他的命運。說起來都是一些小事,但往往就是這些小事改變了一件大事的發展。
結局大家可以猜到了,但我還是要說一說經過。馮國昌要跟阿蘭談戀愛,已經是一件有眉目的事了。事情定了,但不等于馬上落實。因為天熱,我姐姐也懶得多操心,另外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分了她的心。所以,兩個定了要談戀愛的人,自從那次見面后,并沒有馬上就推進感情,對于馮國昌,只能還在向往中等待吧。
颶風起于青萍之末。這件好事的最終轉變,是我外甥女首先發難的。我姐姐比我大十歲,所以我外甥女已經十一歲了,上小學四年級。開始,她不大知情,主要是不關心吧,有天晚上坐在那里看電視,我姐姐和姐夫說起這個事情,我外甥女做出大吃一驚的表情,什么!馮國昌和阿蘭姐姐談戀愛?!不好的!不好的!我堅決反對!
我姐夫說,小孩子懂什么!有什么不好的?!
我外甥女說,我說不好的就是不好的!那我以后不是要叫他姐夫了嗎?!我才不想叫呢!我同學聽到了,笑都笑死了!
我姐姐和姐夫都一愣,小孩子考慮問題的角度還很獨特。過會兒我姐姐說,不想叫你就不叫好了嘛,大人做的事你小人不要來管!
我外甥女生氣地嘟著嘴跑掉了,扔下一句話,反正我就是不贊成!
我姐姐、姐夫繼續看電視,沒再說什么。
又過了兩天。那天下午兩三點鐘,我姐夫先是找來找去找衣服,后來找到了,突然叫嚷起來,啊,我衣裳袋里的五百塊鈔票不見了!
他問我姐姐,有沒有拿?我姐姐說沒拿。我也趕緊撇清,我上午跑到某家公司面試了,回來吃過中飯睡了一大覺,才起來看電視沒多久。
我姐姐問,你衣裳放哪里?
洗衣機上,我姐夫說,我打算洗了,剛剛想到袋里還有鈔票。
再找一找,有沒有丟在洗衣機邊上,我姐姐說。
我姐夫不耐煩地說,我都找過了,沒有!
我姐姐又說,再想想看,你衣裳袋里到底有沒有放鈔票?
我姐夫固執地說,我記得很清楚!早上我還摸過呢,T恤口袋里有五張一百塊的,現在全沒了。
我姐姐說,你記記看,今天到過哪幾個地方?有沒有脫過衣裳?
我姐夫說,今天根本沒跑出去過,早上我在下面搬東西的時候,脫了一下,就放在凳子上。
有沒有人進出?我姐姐問。
沒有,就我和國昌兩個人。我姐夫說。
那么下去問問國昌看,有沒有看到。我姐姐說。
我姐夫馬上跑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上來,說國昌說也沒看到。我姐姐凝神思忖著,說,又沒有人進出,就算掉到地上,又會到哪里去呢?……建忠,你覺得會不會是國昌拿了?我姐姐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姐夫。
我姐夫撓撓頭說,不大可能吧,國昌手腳還好的。
那么誰拿了呢?……會不會是伊想想要談戀愛了,要花鈔票,你掉在地上就偷偷撿了?我姐姐自言自語。
我姐夫愣了愣說,不曉得,不過也有這種可能。
我姐姐說,我再下去問問伊看!我姐姐是個急性子,說了就出門了,我也趕緊跟出去,我預感到這里面有些不妥。
煤氣店里,國昌一個人坐著。這里是他的地盤,所以就像個大老爺似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兩只腳翹起來擱在桌面上,略為仰著頭十分舒坦地看著電視,臉上還帶著一點笑容。
看見我們走進去,他馬上將腳放下來,站起來說,老板娘,什么事?
我姐姐臉色有點沉,問,國昌,建忠的鈔票,你到底有沒有看到?
國昌愣了一下,收起笑臉說,老板剛才來問過了,我跟他說過了呀,沒有看到。
如果你看到了,就告訴我們,我們不會計較的。我姐姐說。
國昌的臉色也有點陰沉了,說,老板娘,我確實沒有看到,你叫我怎么承認呢?!
我姐姐繼續說,國昌,如果查出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
老板娘,我發誓我沒有看到!國昌賭咒了,臉孔漲得發紫。
站在邊上,我忍不住插嘴了,阿姐,沒憑沒據的,你怎么好一定懷疑是伊呢!我知道我姐姐的個性,因為一直來家里基本上是由她做主的,也比較順,所以就養成了武斷的個性。
我姐姐一時語塞。這時候,我姐夫也跑下來了,他說,是、是的,別亂懷疑了!走,上去!他因為長期跟國昌在一起干活,免不了還是有點偏袒他的。
我姐姐有了個順水臺階,就低著頭一言不發地上去了。我和姐夫跟在后面。到了上面,我姐姐這口氣有點順過來,考慮問題也就比較理性了。她說,這五百塊算了,沒憑沒據的,真的也不好一定懷疑是國昌……不過,以后我們還是要當心點了,讓伊一個人進進出出總歸不放心的,特別是鈔票要注意!
我姐夫嗯嗯點著頭,希望做個和事老,將這件事情混過去。
我想說點什么,想了想,終究還是沒說。
五
但這件事情后果顯而易見是產生了,那就是我姐姐突然對國昌談戀愛的事情冷淡了。她是關鍵人物,阿蘭那頭一切由她做主,國昌這頭又不可能主動開口,她一冷淡這事情就沒戲了。而我知道國昌對這件事情肯定是熱盼的,別的不說,有一次我拿東西到他的房間去,發現完全變樣了,弄得十分整潔。
我也有我的事情,所以這以后的講敘都緣于我零零落落的記憶。過了一陣子,國昌這個人似乎也變化了,本來干活很努力,現在變得松松垮垮的,很不帶勁,說他幾句,也不多言語,悶聲坐在一邊。送煤氣常常不及時,弄得客戶很有意見。我姐夫終于忍不住了,就沖他發了一通脾氣。之后他好了幾天,很快又是老樣子。我姐夫跟我姐姐商量了幾次,終于說出了解雇兩個字。一天吃完晚飯后,我姐夫正式跟他說了。
國昌愣在那里,不說話。
我姐姐說,國昌,不是我們對你有多大意見,做生意總是要考慮客戶的。你去另外尋工作,工錢我們一分不會少你的,再補你半個月工資。
國昌暗著臉沉默,過了會兒,他說,那我先還要在這里住幾天,等找好了工作再搬。
我姐姐、姐夫一個勁兒說,好的。好的。
國昌搬走是在兩三天后。這幾天,我姐夫只好自己送煤氣,我反正還沒找到工作,也被他叫了好幾次。所以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等不及叫國昌搬走了。
而搬的那天,又發生了一點不愉快的插曲。國昌叫了一個老鄉來搬的,東西打包,搬上一輛他騎來的三輪車,快要走了,我姐姐不放心,去看了一下,發現他把電視機也給搬走了。我姐姐趕緊氣沖沖地告訴我姐夫,我姐夫就去攔,就發生了一點爭吵。國昌辯解,多發半個月的工資日期有異議,還差兩百來塊,電視機補上差不多。我姐姐有自己的算法,說毫無道理,堅決不同意。最后,我姐夫幾乎是將電視機強奪下來的。我姐姐氣呼呼說,電視機不值幾個錢,好好說,給你也可以!但你要偷偷拿,就偏不給你!國昌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國昌搬走的第二天,我姐夫又從勞務市場找了一個人來,三十來歲,貴州人,長得比國昌壯實,看上去也蠻老實。他住進了原先國昌住的房間。
糾紛還沒有完全結束。國昌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天灰溜溜地走了,但幾天后的一個夜晚,九十點鐘的樣子,我姐姐家樓下突然啪啦一聲響,一樓前面的一扇窗玻璃砰然碎裂了。適好我姐夫晚回來,正在車庫前面拉庫門,聽到響聲趕緊拔腿跑過去。他只看到一條人影,但很熟悉,十有八九是國昌,往西堤路遠處跑去。我姐夫怒斥,馮國昌,你這件東西,再來搗亂給我抲牢的話,送你到派出所去,給你關幾天!
這事連我也很氣憤!我們都擔憂了好一陣,畢竟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但不知他是解氣了還是害怕了,后來終于沒有再來。
從那次相親到國昌離開大約二十來天吧,反正奧運會結束后不久他就走了。至于那掉了的五百塊錢,在這里我要附記一筆。國昌走后又過了十來天,我姐姐洗衣服時,因為找東西,一低頭看到了洗衣機和墻壁之間的夾縫里有一沓花花的東西,挪開了洗衣機撿起來,原來是對折在一起的五張一百塊。那天吃飯時,我姐姐和姐夫互相埋怨了幾句,最后導致冷著臉誰也不理誰。
馮國昌的去向,我也最后附記一筆。大約十月底,那天傍晚,下了班我從位于城市北郊的新單位騎自行車回來,在進城口那個路段碰到了馮國昌。他正騎著一輛裝滿了紙盒子的三輪車,用力地蹬著。我們正面相迎,我叫了一聲,國昌!
他也無法回避我,臉有點紅,似笑非笑地,低低說了聲,哎。就過去了。可我腦子卻浮現出了那次送大衣櫥去阿蘭家路上的情景:國昌坐在三輪車座上,雙手捧花,彎腰前遞,一邊說,阿蘭,這是我送給你的花,請你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