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學強
“胡子”
“胡子”,是上海電影制片廠著名作曲家肖衍生前對我的稱呼。
初時,我很有些納悶,因為在上影廠,大多喊我為“大胡子”,而唯獨肖衍把這一個“大”字給省略了。事后我才知道,他因為氣管不大好。說話時那氣兒就有點不夠用,喊“胡子”省力氣,用舌頭翻弄個一兩下子就翻弄出來了,而那個“大”字,光指著用舌頭翻弄不行,必須要從胸腔內發出來才響亮。
這就難怪了。
那些年我在上海的時候,住在環境優美清靜的上影廠文學部寫作樓,一般住在三樓。他到文學部找我,常常站在樓下,兩手挾腰,那意思是要讓腰桿挺直些,以便使那口氣兒喘得流暢一點,他先喘幾下,然后才仰起頭朝上喊一聲“胡子”!
如若我在房間便會立時跑到陽臺上,朝下一笑,他這才上樓來。若我不在,他就省去了爬三樓白跑一趟的辛苦。
肖衍在音樂界鼎鼎大名,先后為電影《紅日》《苦菜花》《咱們的牛百歲》等幾十部影片作曲。特別是與人合作的《誰不說咱家鄉好》,那更是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
這個名氣很大的作曲家,卻沒有一點架子,也不愿打扮自己,常常是衣著隨便,讓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一般的老百姓甚至剛進城的莊稼漢,不長一雙慧眼,還真讓人看不出他是一個大作曲家。
特別是他那輛出門不離身的破自行車,很有些像侯寶林老先生說的相聲中形容的那渾身都響就鈴不響的破自行車一樣。騎起來一跑,稀里嘩啦的讓行人看了真為他擔心,哪天,騎著騎著就“嘩啦”一聲散了架。不僅別人看不出他是個大作曲家,甚至連電影廠文學部看大門的老師傅也看不出。
有一天晚飯后,他騎著玻自行車來文學部找我,傳達室的老師傅竟然毫不客氣地把他攔住,說這是上影廠的文學部是劇作家們住的地方外人一律不準入內!他苦笑著說自己就是上影廠的!老師傅竟然朝他冷冷一笑,就是不準他進來!
肖衍這下子真惱怒了。我聽到門口有爭吵聲才出來勸架的。我對那個老師傅一解釋,老師傅目瞪口呆,愣了半天還是有些懷疑地沖我問:“儂啥人?肖衍?……阿拉曉得的!儂能是肖衍?!”
事后,肖衍苦笑笑,自嘲道:“我在上影廠混得不錯啊,干了一輩子,混了一個冒牌貨!”
肖衍樂觀豁達,即使是患了肝癌,到了晚期,他也是樂呵呵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自己不怕死還常常勸妻子,說怕什么?不就是一個死嗎?我就不信死還有這么可怕!”
說來也真奇怪,按醫生講的,他早該到閻王爺那里去弄個差事干干,可閻王爺就是調弄不走他!
肖衍活得好好的,這使那家名氣很大的醫院很是覺得奇怪,讓他再到醫院檢查一下,結果是那些恐怖的癌細胞,竟然都被成天價笑呵呵的肖衍不動聲色地趕跑了!驚奇得上海這家人醫院三天兩頭用小車拉他到醫院左檢查右檢查,很想找出他不死的原因,以創造奇跡攻克癌癥造福全人類,可到最后就是找不出。
肖衍患了肝癌到了晚期還一直活了十幾年,本來認為沒事了,卻不料還是出了事,六十出頭就去世了。
肖衍去世好多年了,他在樓下喊的那一聲“胡子”我卻怎么也忘不了。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這成語似乎用不著畫蛇添足地解釋。
不過,都怨我們的老祖先太過于聰明,往往一個成語,有時卻包含多層意思甚至超出成語本身的含義。比如“文革”期間對于電影,就有一個頗具總結性的順口溜:“中國的新聞簡報,朝鮮的哭哭笑笑,越南的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的莫名其妙?!?/p>
“文革”期間。幾乎所有的文藝作品都拉出去“嘟嘟嘟”地給崩了,電影當然更不例外。后來被人稱為“文革三戰”的影片《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那還是后期開禁的事兒。緊接著上世紀70年代,放映的電影,幾乎都是新聞簡報,就像現在電視里的新聞聯播只不過是事隔數月或一年半載以后才能看到。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當時卻就是這樣子的。
當時放映的能稱得上是電影的,最多要屬朝鮮的故事片,對于文化娛樂饑不擇食的老百姓來講,還是很愿意看的,往往蜂擁而至。有些影片現在看也還是不錯的。如《賣花姑娘》《摘蘋果的時候》等。對我們這幫野小子來講,印象最深的要屬《看不見的戰線》,因為那里面有潛伏很深的綽號叫“老狐貍”的老特務。這片子一上映,這老狐貍的綽號就呼隆呼隆地跑到了各個村莊,使得不少人的頭頂上多了個進口的新綽號。好在當時還不大講究什么專利侵權一說,否則可能要惹出麻煩。
朝鮮的演員感情豐富,在電影里悲痛時哭,高興時哭,感動時也哭。當然也笑,有無聲地笑,有微笑,有格格笑,也有開懷大笑。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里,這哭哭笑笑就成了朝鮮影片的一大特點。
越南那時還處于一片抗美救國的戰火當中。山姆大叔派出了五六十萬個美國小于到越南。成天價炮火連天,B52轟炸機都用上了,“撲通撲通”地下著重型炮“蛋”,越南火海一片。
那時越南好像沒工夫拍故事片,我們放映的都是越南人民奮起反抗美國侵略者的新聞紀錄片。當然,也有越南的抗美將士到北京抱著毛主席失聲大哭的新聞片。
最有意思的是阿爾巴尼亞的故事片。
朝鮮電影我們都能看得懂,一張張臉也容易記住,人的名字也上口好記。而與我們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歐洲人的阿爾巴尼亞的電影,看著就特別費勁。
莊稼人不出門,從來也沒看到過一個外國人,現在突然從電影里一下子竄出這么多黃頭發藍眼珠大鼻子,頓時就傻了眼,分不清誰是誰了。
這就像西方人看我們亞洲人都長得一個模樣一樣,中國的老百姓看他們也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本來就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還要加上那一長串嗚哩哇啦的人名,任憑莊稼人的頭腦如何聰明就是沒辦法記住。就越看越稀里糊涂了,直到影片放映完了也莫名其妙,不知這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鄰村有個漢子,外號“犟脖子孫”,很認死理兒。不知是看的阿爾巴尼亞的哪一部電影,回家就與老婆爭吵。沒想到他老婆也是個犟脖子孫,銅鍋碰到了鐵刷子,兩人就為了電影里那女的到底是那男子的妻子還是妹妹,吵得天昏地暗,最后離了婚。當時氣得那漢子的老爹說,這事不能完,要到公社告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去!
這婚離的,真是莫名其妙。
肚子里有點小文化的半吊子還是能看得懂的,只感到有些新鮮而沒有莫名其妙的感覺。
不過,當時不知是看哪部影片,我心里卻一直耿耿于懷。影片里面有一句臺詞使我聽著很不服氣,片子中的一個人物講:“我們是世界上生活最幸福的人。”
我一聽,就覺得這話說得很傷害自尊心,應該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怎么能是你們阿爾巴尼亞的人呢?這也太不符合現實了吧!
現在回頭看看,我這想法也有點莫名其妙。
不準打農民
1986年冬我去上海。著名影星王馥荔與丁一正好在上影廠拍電影,兩人一見到我,便忿忿然地向我告大梁的狀。
大梁叫粱慶剛,是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演
員,以扮演千百歲而聞名。他長得牛高馬大,憨厚忠誠,故熟悉者皆稱為大梁。
王馥荔與丁一爭相告訴我,大粱到廣西電影制片廠拍電影時,在路上與農民發生爭執,還動手打了農民!她倆講得有鼻子有眼。我當時一聽,頓時火冒三丈!
我是農民出身的作家,初中畢業后,回村種了十三年莊稼。對農民有著一種近似偏激的感情!對于農民身上的一些弱點,我自己有時說些批評的話甚至是嘲諷一下可以,但若是別人,特別是那些不是農民出身的人這樣做,我便聽著很不入耳,有時會當場怒形于色!竟然有人動手打了農民!更何況是農民所喜愛的“牛百歲”動手打農民,那更是反上天了!
王馥荔與丁一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這兩個可愛的、賢惠的、從不會搬弄是非的女影星,一見面便向我告狀。
我當即便給大梁去電話。大梁一聽我到了上海,高興得在電話中嗷嗷叫。我說你閑話少說,馬上來上影廠招待所。
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很深厚的,所以,大粱放下電話,毫無心理準備。騎上自行車,蹬了半個多鐘頭,才到了上影廠招待所。他大汗淋淋地推開我住的房間,高興地喊叫著伸開雙臂要擁抱我。我一下子將他擋住,劈頭蓋臉地而且肯定臉色非常難看地問他:“大梁,你是在廣西廠打了農民?!”
這句話一下子把大梁砸懵,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連問道:“打誰?廣西廠打誰?!”
等我把話挑明以后,大粱一拍大腿,委屈地攤開兩只大手,在地上轉了幾圈:“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我怎么能打農民呢?自從演了牛百歲,走到哪里人家都能認出來!哎呀,把我弄得就怕做出有損牛百歲形象的事情。我怎么能去打農民呢?”
我說:“馥荔與丁一不會說謊的!沒打,絕不會傳出這么大的動靜!”
大粱連連點頭說:“對對,打了,打了。但不是我打的!”
原來,大梁在廣西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流浪漢與白天鵝》時,有一次乘車出外景碰到下雨天,在一條狹窄的泥路上與對面開著拖拉機的農民走了個碰頭。拍電影的人可能事急可能自視高人一等也可能沒把農民瞧在眼里,便呵斥著硬逼著農民讓路,把拖拉機退回去!
農民頭上這一畝三分地雖然是喧和的。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隨便在上面刨。自古就有官逼民反這句話,何況是一幫拍電影的!兩家便爭吵起來。
當時,大梁就坐在車內,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他一直沒敢露頭。后來,見雙方要動手打起來了,這才下車勸解。
農民們一看到大梁,頓時認出來,呼地圍上,就像見到了親人!他們慚愧地說,一點也不知道牛百歲也坐在車里,如果知道這是咱們的牛百歲坐的車,說什么他們也不會這么氣勢洶洶地吵架而不讓路。他們覺得非常慚愧也非常對不起。
一個為首的漢子朝著農民一聲喊:退回去!為咱們的牛百歲讓路!
就這樣,一場爭吵平息下來。
我聽后,眼中有些潮濕。大梁說到這里時,情緒也非常激動。
我們倆老半天誰也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我說了一句非常偏激的話:大梁,你記著,以后誰都可以打,就是不能打農民!
中國第一裸體男影星
陳裕德是中國當代第一個在銀幕上展現裸體的男影星。
一個好的電影導演,是非常善于給劇本中的角色選找演員的。讓陳裕德來扮演《咱們的牛百歲》中懶漢田福這個角色,是再合適不過了。
早在電影劇本修改時,著名導演趙煥章就瞅準了陳裕德。只是擔心陳裕德在影片中不愿意脫褲子。我也覺得田福這個角色,非他莫屬。那時,我們雖然還不認識,但對陳裕德的大名卻是早有所聞。
陳裕德是一個擅長喜劇的影星,在影視劇中,他扮演的角色,大多是群眾喜愛的有缺點的小人物。他演得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常令人捧腹大笑、過目不忘。而生活中的陳裕德,卻與他扮演過的角色,有著很大的反差。幾乎是判若兩人,生活中的陳裕德,非常嚴肅,有些呆板。他話不多,有些靦腆,如果你和他開玩笑,他會臉紅,如果玩笑開大了,他會手足無措。不熟悉的人,有時對他會百思不解。
陳裕德只有進入角色時,神情才會兀地一變。那眼神,那一舉一動,活靈靈一個小人物。這與生活中的他完全不同。讓他這樣的人在影片當眾脫褲子裸體,趙導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好在陳裕德仔細研究過劇本后,認為這個情節不能更動。田福的褲子必須要脫。因為那脫掉的不僅僅是臟兮兮的褲子,而是有著較深的寓意。
當時,在國內的影片中出現裸體,還沒有過。所以,陳裕德在開始時,還著實有些興奮。在攝制組里,大家也對這事兒非常關注。時常開玩笑,問他何時脫褲子?
可臨近拍攝這場戲時,陳裕德卻猶豫了。
他紅著臉,遲遲遏遏地偷偷向趙導求情,問能否不脫褲子?趙導便笑著把這個“球”踢給他,讓他來回答。
陳裕德便作難了。他知道,趙導雖然待人寬厚隨和,但在藝術上,向來是精益求精、分毫不讓的。而他本人,也一直是愿為藝術獻身的。他只是擔心影片放出后,家人看了會難堪,自己會很難堪。他便總是抱有一線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每見到趙導,他都會真一半、假一半地朝著趙導雙手抱拳,嬉笑著作求饒狀。而趙導都是一笑置之。
拍攝這場戲的那天晚上,趙導嚴肅清場。除了讓人把守場地,不準外人圍觀外。攝制組內,也限制在最低人數。
正式拍攝時,陳裕德完全入戲了。把田福脫褲子這場戲,演得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剛剛拍完,陳裕德無意間轉頭一看,卻見那邊墻旮旯里窩著一群在偷看的農村婦女。他不由得驚叫一聲,嗖地而逃。在以后的日子里,陳裕德常被大家逗成一個大紅臉。
在當時,為能讓田福脫褲子這個鏡頭不被有關部門剪掉,趙導是頗費一番心思。最后終于保留了下來。
樣片在攝制組內放映后,陳裕德為怕別人逗他,使以攻為守。片子一放完,陳裕德使一拍胸膛,自嘲道:嘿,在下是中國第一個裸體男演員!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