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邊的仙境（組詩）

李輕松，生于20世紀60年代，畢業于某衛校和中央戲劇學院，在精神病院工作五年，80年代開始詩歌創作，出版詩集《垂落之姿》《冰涼桃花》，并參加了第十八屆青春詩會，榮獲第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9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花街》《心碎》《大西遷》等，曾多次榮登圖書排行榜。曾在《南方周末》開設專欄，有舞臺劇和影視作品多部。現居沈陽，職業編劇。

這么好

我的覺醒還在深處。身體潮濕

那些簡單的事物學會了發光

沒有被玷污的嘴唇，這么好

這最好的雌性動物。腹部柔軟

一次持續奔跑中的停頓

那片被殖民的草原，這么好

我的孕育遍地開花。汁液飽滿

那些授粉的后代在風中覓偶

被蘋果嫁接的愛，這么好

蝴蝶是自由的

比如對花的嗜好，是一種教養

她的后花園隱蔽

在她體內的出口處，障礙重重

等到她繞過時，花草寂寞。

她的翅膀是厭舊的

過往的每朵花中都有她的寺院

每座寺院都有自己的菩薩

她只是走走，停停，泉水寂寞……

我們身邊的仙境

我們身邊的仙境，總是從小徑上岔開。

從一個倒影里被誤讀

因而深化了我的岔路

哪一眼風光更低迷？我不出聲

我只埋頭于俗世的光芒

試圖冒險一生。那些山雀、倭瓜和蕁麻

在微妙之中有了自己的相貌

和身世。我能解開自己的雙手

卻解不開內心。自我的仙境

從衣食、從皺紋、從磕絆中浮現

跟著庸常的部分迂回

卻把靈異的部分走失。

我只隱身于那些被詛咒的事物

在暗處閃爍。用一滴雨來澆灌雨

用封閉來打開封閉。

讓風吹在我身上，我替風發出聲音

或隨時都會被什么絆住，步入歧途

山水經

山與水都有自己的屬性。當它們永恒

在帝王之間流轉。左手是山

右手是水，一山一水便構成了江山

鐫刻上自己的姓氏

成為一種私產。這沒落的皇族

這糾纏者的游戲。山在水里

或是水在山間，沒有什么可以追問。

在隱者的眼里，山水就是田園

他們客居的地方，一顆被庇護的心是涼的

幽野和星空安慰了他們

一直等到精神招安，大地起伏

原來出世與入世是一樣境界——

他們醉生醉死，空有一身傲骨

當我們能真正看見山水，當自然的陰影

能夠漫上筆端。風中的浪子啊！

快用竹子殘留的一段風骨

重新敘述山水吧！一部分生是陽的

一部分死是陰的

而我們接納山水的生死

就是預先消除我們的占有之心

草底下

被青草遮斷的人，他是低的

日子散淡，時間悠遠

他的向日葵、葡萄酒，他的性

都在低度上徘徊

在愛情里摻進沙子，在酒精里勾兌水

都會成為一種謬誤

這真理之中的一根軟刺

卡在高速的要害，充滿了人性

尤其是花朵與草木這樣的精靈

需要退回一百年。退回他的游牧時代

趁果子熟落的聲音還在石頭中

趁風吹草低，他和小獸們走遠

真實的明月卻返回唐朝

在沙礫的逼視下

已經很白很薄

打牙祭

閑在冬天的獵人牙根癢癢。他彎弓搭箭

潛伏在樹林。那些弱小的動物張惶

學會了用我的眼睛看見兇險

它們目光溫柔，腳爪酷似梅花

一步一停：夜色構筑了我們的陷阱

那被矮化的樹木，比被矮化的人格更矮

今夜它庇護不了我們的陷入

我們都在此時浮現，沒有根據

牙是冷的，并咯咯地響

獵人捕捉到了一種腥氣

而我捕捉到了一種目光

我躺在風聲之上，不敢喘息

要避過這危險的瞬間

是一種能力。那無辜的皮毛與眼睫

那射出去的箭。那顫動的血

我的前胸后背被利器穿透

奄奄一息。我們不過是為了牙祭

冒著熱氣的口腔。舌頭。胃口

一閃即逝的悲憫。我的不能之愛！

都在一只小動物的呻吟中被縛

痛定思痛。從此我開始素食

酷愛梅花，一邊在夜里不眠

一邊在白天深睡，喋血……

夜游癥

話說童年時代，我患有自閉癥，

對誰開口，我還沒有底氣

隔著一層窗戶紙封閉

跟一個路過的小仙走失

在窗欞上隱身，在水面浮現

連那棵人臉樹也有了異能

還有那些糜子、莧菜和刺玫

都在七星之下顯出神通

我們柳葉披身，露水止渴

從被宴請的鳥神身上獲得翅膀

從空穴的來風里獲得神助

有如云在長空，馬在千里

仿佛都有了獨自的語系

與萬物有了默契，更擅長通靈

我不上不下，樂于中庸

既帶著仙氣，又不失煙火

至于我在雞叫三遍之前

是否具有返回的能力，且聽下回分解……

掌勺記

對于青菜的嗜好是出于天然

我被菜香淹沒。仿佛有著獨立的菜系

善于避入色彩之中

從根兒上質疑手法

其實我的刀功并非一流，并缺少佐料

更不用味之素。但卻從刀鋒間找到了切入口

橫的、豎的都是出于無奈

只求能深入到色味之后。

至于像姜絲、八角、胡椒這樣的角色

不過是跑龍套的。火候是門藝術

從煎熬、從慢火、從油煙里

溢出我今生的五味

那清水淘出的本色

那色與味的絕唱，從不勾芡

黑的養腎、白的潤肺、青的安神

當然還有葉子里的低吟

始終傷感。在一道菜中保持低調

是爆炒還是清燉，都由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