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底,有一天新聞里講:成都有一家擁有3萬工人,10萬家屬的工廠“成發集團”,(又名“420廠”),將土地轉讓給了“華潤置地”,一年之后整座承載了3萬職工10萬家屬生活記憶的工廠將會像彈煙灰一樣,灰飛煙滅,而一座現代化的樓盤將拔地而起。從國營保密工廠到商業樓盤的巨大變遷,呈現出了土地的命運,而無數工人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的記憶呢?這些記憶將于何處安放呢?我一下子感到這是一個巨大的寓言。從土地的變遷,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集體主義到個人。這是一個關于體制的故事,是一個關于全體中國人集體記憶的故事,我毫不猶豫地去了成都,徘徊在這家工廠周圍,決定一部新電影的拍攝。
去成都之后,從飛機場出來,路上可以看到霓紅燈下閃爍著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成都,一座你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有關成都的傳說是:這里物價便宜,女人美麗,私生活可以腐朽,生活節奏緩慢。
生老病死都能完成的院子
到了工廠所在地草橋子,在420廠邊徘徊的時候,我看不到任何的驚心動魄。在冰冷的水泥鑄就的二環路旁邊,一邊是圍墻里面依然需要檢查工作證才能出入的廠區。另一邊卻是一副世俗的場景。一排排6層居民樓構成的工人宿舍區里人來人往,灰色的6層樓下面都是改建的小商鋪:賣熟食的、發廊、麻將室。有拍攝婚禮錄像的、也有賣墓地的。有卡拉OK、也有裁縫鋪。生老病死都可以在這個院子里完成。到下午3點以后,陽光漸漸變得溫和,宿舍區寬闊的街道人頭攢動,40多歲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的人,和那些已經滿頭白發的老人混雜一起,坐在路邊開始打麻將,仿佛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人生的波瀾壯闊都在嘩啦啦作響的麻將里面。這些曾經手握螺絲刀的手,這些曾經目不轉睛凝視著車床的眼睛,這些曾經出入在圖書館、實驗室的身影,如今聚集街頭,呼嘯牌場。他們會偶爾抬起頭望一下我這個過客,然后又把注意力收回到牌桌上。
我在這里面穿行,像穿行在一個靜止的世界。不遠處市中心燈火輝煌,GUCCI、阿瑪尼、各種各樣的品牌店拔地而起,成都有全中國最大的LV專賣店。而在宿舍區,這里牌桌上的輸贏只是在1塊2塊之間。當夜幕降臨,人們各自回到家里面,我想這塊安靜的社區里面又埋藏了多少的不平靜。
孤獨的中年人
我決定拍一部紀錄片,去接近這些師傅的面孔,去了解他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語。在《成都商報》的幫助下,我們連登幾天廣告,尋找愿意講述工廠經驗的工人。某一個下午我自己去接熱線,當約定的時間到來的時候,那幾部紅色的話機突然鈴聲四起,我在慌亂中一個接一個地接起。很多電話剛剛接通,那邊沒說幾句話已經哽咽不止。聽筒這邊,我分明還能聽到對方是在一個寂靜的房子里面講話。我能夠想像,或許他的愛人正在外面打麻將,或許他的兒女這時候正在課堂上為高考拼搏。而一個孤獨的中年人,他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拿起電話撥某個號碼的時候,才愿意講述他長久以來不能說出的心事。
這些工人師傅和更多的中國人一樣,他們離開工廠,但還有一個家庭可以接納他的生活。每一個人在家庭里面都在盡量地維護家庭的快樂,特別是在年幼的孩子面前他們從來沒有眉頭緊鎖,他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焦慮跟夜不成寐的那些壓力變成一種家庭氣氛。每一個家庭還都有餐桌邊的歡聲笑語,人們在議論昨晚電視劇情節中渡過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日子。而在無人的時刻,他們有了眼淚,他們有了無法說下去的故事。我迅速地登記好了這些想要講述的工人師傅的名字和他們的聯系方法,然后開始了采訪。
“我很平淡,沒有故事”
進入到工人師傅的家庭,仿佛回到了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幾乎所有家庭的裝修都是一致的。黝黑的水泥地,黃色的雙人床,衣柜、立柜、沙發、墻上交叉掛著的羽毛球拍和釘子上掛著的潔白的羽毛球。所有的物質都停留在了80年代。唯一能夠提示當代氣氛的是孩子們的相片。那些穿著耐克、染著黃頭發,工人師傅的下一代。他們在照片中沖著我們微笑,無憂無慮。
當攝影機面對這些工人師傅的時候,往往他們激情澎湃的講述都是關于別人的。我不停地追問:您自己在那個時候在做什么?幾乎所有的工人師傅都在說,你不要問我的故事,我很平淡,沒有故事。50多年的集體生活對一個人的改變,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夠更改。在過去,每個工人都認為自己處在集體里面,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是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而今天,當他們再也不用與其他幾千幾萬工友穿著同一款工裝,同一個時間涌進廠門的時候,當他們坐在各自的客廳里,去講述自己的生活的時候,這是一些活生生的個人。但是把話題帶入到個人的講述,是一個很艱難的事情,它讓我知道,過去的體制生活是多么深刻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每一次訪談將要結束的時候,都伴隨著很長時間的沉默。在這本書里,白紙黑字,句句都是過往的真實生活。但是我一直在想:在這些工人師傅講述之余,在他們停下來不說話的時候,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記憶隱沒于了沉默之中,可能那些沉默才是最重要的。
(賈樟柯《中國工人訪談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