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無貝
一
你有沒有那種輕微的怪癖?我想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一點的吧。比如有人換了地方就睡不著覺,有人聞到汽油味居然會覺得渾身舒坦,有人喜歡偷看路邊經過的女人的胸部,有人從餐館里出來總要順手“帶”一只叉子、一只杯子、或者一盒火柴。并不是想要這些東西,就是覺得莫名的好玩,似乎當時神經短路,大腦空白,惟獨剩下一股忍不住的沖動。
我的怪癖,則是喜歡翻看盒子,抽屜,箱子,帶鎖的日記本……總之,一切鎖著的,似乎藏著什么秘密的地方,我都喜歡打開看一看。不過我從不會拿走任何東西,我只是好奇。
也許這種行為的由來跟我的經歷有關。小時候,父母買了什么精貴一點的吃食,或者是其它什么重要的東西,都會鎖起來。而那些仿佛永遠鎖著的抽屜,就給了我無數的想像。直到有一天我趁母親午睡的時候,偷了她口袋里的鑰匙,打開了一只鎖著的抽屜。
抽屜里有一只方形的鐵盒子,裝著幾本存折,戶口本,父母的身份證,還有一些票據……那一刻我的心情是緊張卻興奮的,有一種隱秘的愉悅的感覺。這些東西對我而言是沒有價值的,卻又似乎寶貴無比。我一邊豎起耳朵聽母親是否醒來,一邊趕緊把這些東西照原樣擺好。當我把鑰匙偷偷放回母親口袋里時,她還在安睡,我十分得意。
這后來成了我一個隱秘的愛好,去親戚家,同學朋友家的時候,只要有機會,我總會偷偷地打開抽屜翻看一回,滿足一下自己小小的窺私欲。還好我每次做得都很小心,也從不順手牽羊,所以,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我有這個特殊的愛好。
二
2003年我考入了外省的一所醫科大學,但學費很貴,加上路程遙遠,讀到大三時,我便利用暑假時間,做起了家教。
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教的是一個上高一的男孩子。他叫李明偉。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平常很少在家。他們的房子很大,有兩百多平米,可是大部分時間,都只有李明偉和一個小保姆在家。
那個小保姆是個農村姑娘,很年輕,也就跟李明偉差不多大的樣子。她還未褪去嬰兒肥的模樣,臉上透著點特有的純樸和微微的傻氣。她發育得很好,圓潤飽滿的胸藏在桃紅色的舊T恤里,走起路來就像里面藏著兩只跳躍的兔子。但她分明是沒有意識到這點的。她的身體已經逐漸成熟,擔心地還過于簡單透明,可能與她缺少這方面的教育有關。她看起來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干活的時候很賣力氣,也很勤快。我見到她時,她總在屋里擦擦洗洗。
我給李明偉教的是英語,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但不知道為什么精力老是不集中。他并不喜歡家教這種方式,但拗不過父母的安排。因此,他對我這個老師也是充滿了消極情緒的。我講課的時候,他很少專心地聽。離結束時間還早的時候他就會開始看表,神情中充滿了不耐煩。
他父母承諾過,如果他下次考試考到八十分左右,就給我獎金兩千元。兩千元錢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我使出全身解數,盡量耐心地,換著法子地教李明偉,可是似乎奏效不大。
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李明偉的一個秘密。
那天我按時到了李明偉家,小保姆說他被一個同學臨時叫走了,說是一買一張游戲光盤,就快回來了。叫我先等一等。然后她去陽臺上洗衣服了,我獨個兒呆在李明偉的房間里。
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窗外知了單調的叫聲,洗衣機嗡嗡轉動的聲音。
鬼使神差地,我低頭,輕輕一拉,就打開了寫字臺旁的一只抽屜,在散亂的書籍和磁帶、光盤之下,我看到了一個藍色封面的筆記本。我順手翻開,發現是李明偉的日記。
說是日記也許并不恰當,應該是隨手寫下的一些心情片段吧。他寫道:……看著她彎腰在水池邊洗拖把的樣子,她的襯衣扣子有一顆開了,是胸口的那位置,我看著看著,覺得像有什么東西要漲出來,滿滿的,好難受……
翻過去,還有一段,字跡更凌亂:……我借口說外面打雷害怕,叫她進來陪我說說話,我乘機拉了她的手,并把她拖到我的床上來。她很怕,有些反抗,但是我抱她抱得緊緊的,我說了喜歡她之類的話。她好像后來不怕了,但還是很害羞。我也不敢怎么樣,就偷偷地摸了她的胸,軟綿綿的,讓人感覺血液沸騰……
我似乎聽到門響動的聲音,趕忙合上本子,把它放回原處。李明偉回來了,我看了看眼前這個瘦弱單薄的大男孩,在心里暗暗地笑了,原來,他對他們家的小保姆還存著這份心。
他進了屋,從書包里掏筆和本子,小保姆給他端了杯飲料過來。平常我對這個小舉動不以為意。可是今天既然發現了李明偉的秘密,就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覺得他們之間有某種特殊關系似的。
三
一個月之后李明偉的父母跟我談了一次話,說他們兒子的英語水平沒怎么提高,他們說讓我再努力輔導一下,如果不行的話他們就要考慮向勤工儉學中心提出申請換一個家教。
我想多賺些錢好買我渴望已久的手機。因此我對他的父母表示了我會繼續努力下去的決心。走在回校的路上,我一直都想著,該如何提高他的學習成績呢?
想著想著我忽然靈光一現,我想到了那本日記。我想,如果我暗示一些日記上的內容,以此讓李明偉知道,我知道他的一點點“故事”。如果以此來作為籌碼,讓他考一個好成績出來。也許是很有可能的事。
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高興,我想我不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同時出發點又是好的。讓他的成績能有個大幅度的提高,我也能賺到一筆獎金。一舉兩得。
在輔導李明偉功課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全是講課。而是在中途乘他喝水的時候,我對他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有個秘密。
什么秘密?他嗆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警惕地看著我。
你,好像喜歡阿菊呢。我笑笑地看著他。
胡說。他漲紅了臉。
也許我猜錯了?我慢悠悠地說著。不過,也許是她喜歡你吧。反正你們倆是肯定有人喜歡對方的。我可是早看出來了。
李明偉的臉一點一點漲紅了。我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惱羞成怒,說到底我心里也是沒底的。我正有點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卻忽然聽他說了一句,你別告訴我爸媽,不然他們會把她趕走的。他們不許我談戀愛,怕影響學習。
呵,我暗自長出了一口氣。我說,好,我不告訴別人。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你好好聽我講課,保證你下次考試拿八十分,好嗎?
李明偉想也沒想,就沖我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在出門時我特意看了一眼小保姆,她正背對著我蹲在地上用一塊抹布擦地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腰來。我想,她真是有點傻。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是跟一個同齡的大男孩在一起。不過,也多虧了這樣吧,不然我怎么可能會成功地利用了這一點呢?我甚至涌起了一個這樣的念頭:如果他們某次擁抱或者偷吻被我看到了,那也許我的教學成績能夠更加奏效一點。
四
結果不出所料,我拿到了兩千元獎金。李明偉的父母對我很滿意,決定繼續雇用我當他的家教。
后來我還偷偷地看過李明偉的日記,他對小保姆的感覺逐漸明朗,甚至有了一些比較明確的性沖動。不是愛上她,而是對她的身體有所渴望。一個正在成長當中的大男孩,他面對著這樣青春的身體自然是有所渴望的。而小保姆也似乎比較懵懂,她好像有點愛他,就順著他的性子來,他摸摸她,親親她,她也就完全順著他了。也許在一個又淳樸又沒什么文化的姑娘眼里,這個男孩子的喜歡,對她而言是種全新的體驗。我本想提醒她一些什么,但是鬼使神差地,話到嘴邊我又咽下去了。
有天,李明偉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看見過你們學校里的男女生在我家附近租房子住,他們是在一起同居嗎?還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可是,萬一發生了什么,女生不會擔心自己不是處女了嗎?
他見我不愿回答,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跟我說,你回答了,這錢就是你的了。但你得告訴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知道你是學醫的,所以問你比較專業一些。
這可比我講一小時三十元的報酬高多了,我便回答他:現在醫院可以做處女膜修補手術。
他后來又零碎問過我幾個類似的問題,比如事后該采取什么緊急措施之類。他借口說是做一份青少年調查問卷,讓我幫他回答。他每次都給我錢。我隱約意識到這跟小保姆有關,但每次他都會給我五十元報酬,這種小外快我樂得接受。便不去深究。
五
我的這份家教工作持續了半年多,隨著我升入大四,我開始忙于實習,就辭去了這份工作。
2007年的年尾,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婦科的診室里接診。有一個病人坐在了我的面前,她看起來很憔悴,臉色蠟黃蠟黃的。我翻開她的病歷看,她患有不孕癥,還有卵巢囊腫。
她忽然盯著我,叫我:楊老師。
我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稱呼我楊醫生。她說,我是小菊呀。以前在李明偉家做過保姆的。
她對我講了她的情況,李明偉后來跟她發生了關系,她也愛上了這個男孩子。但他后來考上大學,重新談了個女朋友,就不怎么理他了。有一天,他居然帶她去做處女膜修補術,說,這下,就不欠她什么了。
小菊說到這里,她低了頭,嘆了一口氣。她說,其實,我當時是真的愛上他了,我很聽他的話,他說他還是學生,買避孕套不方便,也怕被他爸媽發現。所以每次都給我吃那種緊急避孕藥。她頓了一頓,向門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恨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其實還是為我好,他知道萬一以后我結婚了,不是處女的話可能會遭到嫌棄。于是他就帶我去做了手術。
她說她后來就回了農村,嫁了一個男人,男人不知道她的過去,對她很好。但是她不明白為什么她一直都很難懷孕。
她期期艾艾地看著我,對我說,楊老師,我把事情經過講給你聽,是因為……我有一次無意中聽人說,緊急避孕藥吃多不好。是這樣嗎?我不能懷孕跟這個有沒有關系?還有沒有可能再懷上?
作為一個婦產科醫生,我當然清楚緊急避孕藥頻繁地吃,會導致子宮縮小,激素水平降低等嚴重的副作用。而她的卵巢囊腫,也是由于緊急避孕藥本身對卵巢是會有干擾的,它抑制她排卵阻止她懷孕,當反復多吃了以后,對卵巢肯定是有傷害的。
那一整天,我的眼前都晃動著她那雙殷切的,充滿求助與渴望的眼睛。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她本是我生命中一場無關緊要的偶遇,但在生命的某個岔路口,我無意中做了一個推波助瀾的人。如果當初我能夠勸導李明偉,如果當初我能夠把我知道的真相告訴他的父母,或者,我沒有貪圖那一點點報酬,也許,今天的她,不是這個樣子。
每個人的生命當中都充滿無數偶然,人生當中最關鍵的轉折,也不過就是那么最關鍵的幾步。在不經意的一瞬間,可能會成全一個人,卻也可能,會毀滅一個人。如果我完全不知情也就罷了,卻偏偏,我做為一個洞悉了全過程的人,卻沒有做出任何一點點舉動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我覺得有種莫名的愧疚,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試圖將自己開脫,卻又無從為自己辯解。在那個燥熱難當的午后,如果我沒有拉開那個抽屜,也許……這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我窺見了他人的隱私,卻也背上了自責的原罪。